那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
闭上眼睛,就是那个跑者僵硬踉跄的背影,以及他身后那个缓缓转过头来的、蠕动的影子。那两个深邃的空洞仿佛烙印在我视网膜上,无论转向哪个方向,都能感觉到那无声的“注视”。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头昏沉得像灌了铅。窗外出奇地安静,没有音响的轰鸣,没有主持人的嘶吼,也没有那种隐约汇聚的低语背景音。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寂静笼罩着四周。
马拉松结束了。
我几乎是冲到阳台,猛地拉开窗帘。
阳光有些刺眼,楼下街道一片狼藉。蓝色的护栏还没有完全撤走,东倒西歪地堆在路边,像是巨兽褪下的冰冷甲壳。原本挂满的条幅大多被扯下,随意丢弃在地上,被踩踏得污秽不堪。一些环卫工人和志愿者正在清理满地的一次性水杯、能量胶包装纸和其他垃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汗水、消毒水和尘埃混合的怪异气味。
街道恢复了通行,但车辆稀疏,仿佛城市的血脉虽然重新连通,却依旧虚弱不堪。一切似乎都在回归正常,除了我心底那片无法驱散的阴霾。
那个跑者,和他的影子,最后怎么样了?到达终点了吗?还是……
我甩甩头,试图将这些荒谬恐怖的念头抛开。也许是最近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对,一定是这样。一场扰民的马拉松而已,能有什么诡异?
洗漱后,我决定出门吃点东西,顺便感受一下恢复正常的世界。走出楼道,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清理工人们机械地劳作着,脸上带着疲惫和麻木。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碾压过残留的垃圾,发出黏腻的声响。
街角的早餐店照常营业,我走进去,点了惯常的豆浆油条。店里人不多,老板一边炸着油条,一边和熟客抱怨着昨天生意的惨淡。
“唉,拦得死死的,一天都没几个客人,亏惨喽。”老板叹着气。
“谁说不是呢,”一个老大爷接话,“我家就住在赛道边上,吵得要死,晚上还做噩梦。”
我心里一动,状似无意地问道:“大爷,您也做噩梦了?我昨晚也没睡好,好像还看到有个跑的人,样子怪怪的。”
大爷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压低了声音:“你也看见了?邪门得很呐!我活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这么不对劲的马拉松。昨儿下午,我在阳台看热闹,就看到好几个跑的人,那脸白的哟,跟纸似的,眼神直勾勾的,就知道往前冲,喊他们都听不见。还有他们的影子……”
我的心猛地一提:“影子怎么了?”
老板也凑了过来,脸色有些发白:“影子?别提了!我昨天收摊晚,隔着护栏看到最后几个人跑过去,路灯晃晃悠悠的,他们的影子……妈的,好像比人自己动得还快,要么就慢半拍,扭来扭去的,看得我头皮发麻!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
老大爷连连点头,声音更低了:“不只是影子……我闺女是医疗点的志愿者,回来说,好几个晕倒的跑者,救醒了之后,不哭不闹,就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或者说胡话,说什么‘路在呼吸’,‘影子太重了,拽着我’……送到医院检查,啥毛病没有,就是精神恍惚,问什么都摇头。”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不是我一个人看到了!那些诡异的影子,那些跑者的异常,还有那涂鸦——“路是活的”、“影子在抓我”……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巧合。
我匆匆吃完早餐,味同嚼蜡。走出早餐店,阳光下的街道似乎不再安全,那些建筑物的阴影角落,仿佛都潜藏着不可名状的东西。
我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昨天看到涂鸦的那条小巷。
墙还在,但那深红色的、如同血泪般的诡异符号和文字,消失了。墙壁被重新粉刷过,覆盖上了一层崭新的、廉价的白色涂料,试图掩盖掉一切痕迹。只有一些边缘角落,还隐约能透出底下那令人不安的暗红色。
是谁?这么快就清理掉了?是市政部门为了市容?还是……别的什么力量,想要抹去某些信息?
“祂需要奔跑……” “终点即是归处……”
那几个字眼在我脑海里盘旋。如果“路是活的”,那么这场马拉松,对于这条“路”或者说它背后的“祂”而言,意味着什么?喂养?献祭?
我不敢再想下去。必须做点什么,或者,至少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想起了那个落在最后、影子异常转向我的跑者。他的参赛号码布!我当时虽然惊恐,但似乎瞥见了他背后号码布的一角,好像有“74”这两个数字。
74号?或者174、274?
这个数字成了我唯一的线索。我回到家,打开电脑,开始疯狂搜索本次马拉松的相关信息。官方新闻大多是冠冕堂皇的报道,歌颂成功,展示风采。但在一些本地论坛、跑友社区的不起眼角落,我开始看到一些零星的、被迅速淹没的帖子。
《今年的马拉松邪门,有跑友遇到怪事了吗?》
《求助:朋友跑完马拉松后像变了个人,不说话不吃饭》
《有没有人注意到某些路段特别冷?还有影子……》
《起跑时还好好的,跑到一半感觉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毛骨悚然!》
我点开这些帖子,里面的描述与我的见闻、早餐店老板和大爷的话相互印证。发帖人和回复者大多被嘲讽为“心理素质差”、“产生幻觉”、“找借口”,但他们叙述的那种冰冷、被窥视、影子异常以及完赛后的精神萎靡或失常,却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我试图寻找关于“74”号参赛者的信息。在官方公布的完赛名单和部分照片中搜寻,过程繁琐而令人焦虑。终于,在一张拍摄于终点线附近、背景有些模糊的照片里,我看到了一个身影。
他穿着脏污的白色运动背心,背后号码布正是“074”!他正被两个志愿者搀扶着,低垂着头,看不清脸,身体软绵绵的,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而在他脚下,由于拍摄角度和光线,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地融合在其他人影和建筑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但直觉告诉我,就是他。
根据号码布信息,我查到了他的名字——李志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没有更多的公开信息了。
接下来的几天,城市似乎彻底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新闻里开始总结马拉松的经济效益和城市形象提升,人们对那几天交通不便的抱怨也渐渐平息,生活仿佛按下了一个无形的重置键。
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无法忘记那些扭曲的影子,那些空洞的眼神,以及墙上那被覆盖却依然隐隐作痛的“血书”。
我开始留意这座城市里与“奔跑”相关的异常。深夜无人的街道,偶尔会听到远处传来孤独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仿佛有人在永无止境地奔跑,却看不到人影。家里的地板上,有时在台灯照射下,我自己的影子会偶尔出现一丝不自然的颤动,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这让我心惊肉跳,怀疑自己是否也受到了某种影响。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
一周后的傍晚,我再次路过那条被粉刷过的小巷。一个穿着环卫工衣服的老人正在清理垃圾桶。我犹豫了一下,上前搭话,递了根烟。
“大爷,打听个事儿。前几天这墙上有些红漆写的字,您知道是谁刷掉的吗?”
老人接过烟,眯着眼看了看我,又警惕地看了看那面墙,嘬了口烟牙:“不是市政的人。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来上班,就看到几个人在刷墙。穿着……有点像工作人员,但又不太一样,衣服是统一的深灰色,动作快得很,闷着头不说话,刷完就走了,干净利落。”
“深灰色衣服?哪个部门的?”我追问。
“不晓得,”老人摇摇头,“没见过那种制服。怪得很,他们走了以后,这块地方感觉都比别处冷几分。”
深灰色的、不明身份的人……迅速掩盖痕迹……异常的低温……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这场马拉松的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的秘密,有一股力量在刻意掩盖某些恐怖的事实。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赤着脚,奔跑在那条无尽的马拉松赛道上。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只有脚下的路是清晰的,冰冷而富有弹性,像某种活物的皮肤。我拼命想停下,但双腿却不听使唤,机械地向前迈动。我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紧紧地贴在地面上,但那影子的双手,正死死地抓着我的脚踝,将我牢牢地绑在这条奔跑的路上。影子的头部抬起,没有五官,只有两个旋转的、深不见底的空洞,无声地对着我。
我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脚踝处似乎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但在我眼中,那光芒之下,似乎潜藏着无数蠕动的、饥饿的阴影。
马拉松真的结束了吗?
还是说,对于某些“参与者”而言,奔跑……永无止境?
我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日历。2025年11月2日,农历九月十三,宜出行、解除的日子,已经过去。但那种被禁锢、被窥视的感觉,却与日俱增。
我知道,我必须找到李志强,或者找到更多像他一样的“074”。否则,下一个在梦中无法停止奔跑,或者被自己的影子吞噬的,可能就是我。
这场疯狂的马拉松,它的终点,或许从来就不是体育场的那条线。
而是……更深,更黑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