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更大一点。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又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压下了李总那句话带来的寒意。我知道自己在饮鸩止渴,但渴到极致的人,哪怕明知是毒药,也会仰头痛饮。
新的“玩法”启动了,像一台被注入疯狂燃料的机器,轰鸣着冲向未知的领域。海外资产配置,跨境融资,复杂的金融衍生品……这些术语听起来高大上,剥开外壳,本质依旧是借钱,是抵押,是将杠杆延伸到国境之外,用更复杂的包装去获取更多的资金。
我和我的团队,几乎住在了机场和五星级酒店的会议室里。飞行里程累积得毫无意义,只记得窗外总是变换的城市灯光,和杯中永远冷掉的咖啡。我们与穿着定制西装、操着流利英语的投行精英们握手、微笑,在铺陈着精美茶点的长桌两侧,进行着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合同一份份地签,文件堆积如山。每一个签名落下,都意味着一个新的支点被架设起来,撬动着一笔笔巨额的资金流入。数字越来越大,十亿,二十亿……它们变成了报表上冰冷的字符,失去了真实的重置。我的感官似乎已经麻木,对金钱失去了概念,只剩下一种病态的、对“更多”的渴求。
这些钱,像奔涌的洪水,一部分用来堵上之前决堤的缺口,支付那些永远还不完的利息;另一部分,则被投入到更激进的项目中——虚拟货币,元宇宙地产,一些我甚至无法完全理解其技术原理,但被渲染成“未来黄金赛道”的领域。我需要这些故事,需要它们来维持估值,需要它们作为下一个杠杆的基石。
生活依旧维持着奢靡的假象。但假象之下,裂痕在蔓延。
那辆限量版跑车,因为一次微不足道的剐蹭,送修了两个月。不是因为配件难找,而是因为我拖欠了保险公司一大笔保费,理赔流程被卡住了。
模特女友和我大吵一架后分手,卷走了衣帽间里不少值钱的配饰。我甚至没精力去追究,只觉得一阵轻松,又少了一笔开销。
别墅里夜晚的灯开得越来越少,巨大的空间陷入黑暗,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一声声,像是倒计时。
我开始出现幻觉。有时在深夜审阅合同时,会看到纸张上的数字像蚂蚁一样蠕动、爬行,组合成一张张嘲讽的脸。有时在梦中,我不是在走钢丝,而是站在我那座顶层豪宅的落地窗前,看着玻璃映出的自己,身影逐渐扭曲、拉长,最终“哗啦”一声,连同整扇玻璃幕墙一起碎裂,向下坠落。
惊醒时,浑身冷汗,心脏狂跳。我打开所有的灯,走到酒柜前,倒一杯烈酒灌下,试图用灼烧感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寒意。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但它们不再是我的棋盘,而是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我这场注定失败的演出。
崩盘来得毫无征兆,又像是早有预兆。
那是一个看似普通的周二上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听老周汇报最新的资金情况。他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难看,声音干涩:“陈总,海外那边第一笔过桥贷款,后天到期。国内信托的五个亿,有一期利息明天要付。另外,我们最大的一家供应商,已经明确表示,如果这周五再收不到上一批货的款项,就要停止供货并起诉我们。”
我捏着眉心,感觉太阳穴在突突直跳。“知道了。约一下张行长和王总,看看能不能……”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我的秘书小李脸色煞白,连门都忘了敲。
“陈……陈总!不好了!”
“慌什么!”我厉声喝道,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银……银行的人来了!还有……经侦的!”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来了好多人,直接去了财务部!”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响声。
该来的,终于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价值不菲的西装领带,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当我走出办公室时,看到的是财务部一片混乱的景象。穿着制服和西装的人员表情严肃,正在查封电脑,搬运账本。员工们噤若寒蝉,躲在工位后面,眼神惊恐。
带队的,正是张行长,还有一位面无表情的经侦支队负责人。张行长看到我,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漠。
“陈总,抱歉。你集团涉及多项违规抵押、骗贷,以及资金用途不明等问题,根据总行指令和相关部门要求,我们必须立即接管并清查所有账目和资产。”他的声音不再有往日的热情,只剩下程序化的冰冷。
那位经侦负责人上前一步,出示了证件和文件:“陈默先生,我们依法对你涉嫌的经济犯罪问题进行调查,请你配合。”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我看着那些曾经对我毕恭毕敬的员工,此刻像看瘟疫一样看着我。我看着那些被搬走的电脑和文件,那里面记录着我如何一步步搭建起这个庞大而脆弱的杠杆帝国。我看着张行长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曾无数次与我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然后开始缓慢地旋转、扭曲。
没有争辩,没有反抗。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当杠杆断裂时,支撑起的所有繁华,都会在瞬间土崩瓦解。这不是意外,而是早已写好的结局。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快速播放的灾难片。
集团资产被冻结。
银行纷纷抽贷、断贷。
供应商上门围堵讨债。
投资项目暴雷,血本无归。
豪宅、别墅、豪车、飞机……所有登记在我名下的资产,被一一贴上封条。
媒体闻风而动,曾经的“商业奇才”、“青年楷模”变成了“金融巨骗”、“杠杆赌徒”,我的照片被印在报纸和网络上,配着触目惊心的标题。
我站在那间即将被查封的顶层豪宅里,最后一次环顾这个曾经象征着我人生巅峰的地方。巨大的落地窗外,景色依旧,但我已不再是它的主人。房间里值钱的摆设早已被搬空或被登记,只剩下一些搬不走的、笨重的家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太多的恐惧。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麻木。
我走到窗前,手指触摸着冰冷的玻璃。曾经,我在这里俯瞰众生,觉得自己是命运的主宰。现在,我只看到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憔悴,苍白,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杠杆……”我喃喃自语。
阿基米德想用它撬动地球。而我,用它撬动了一个虚幻的王国,最终,这个王国反过来将我压得粉身碎骨。我撬动了一切,唯独撬不动自己深陷的欲望和注定的命运。
我忽然想起了老家,想起了那间洒满月光的公寓。那才是真实的,踏实的。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
调查,审讯,起诉……程序一步步推进。我配合着,交代着,像一个旁观者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最终,等待我的是漫长的刑期和天文数字的债务。
入狱前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不是什么集团老总,我还是那个刚从农村出来的穷小子陈默。我站在田埂上,脚下是坚实、湿润的土地。天空很高,很蓝,风吹过稻田,带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远处,是父母佝偻着在劳作的背影。
很简单,却很踏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生命的味道。
然后,我醒了。
眼前是冰冷的铁窗,和一片死寂的黑暗。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杠杆断裂时,那惊天动地、却又无人听见的——
轰然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