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花落尽,春日最后的缠绵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洗去。
雨过天晴,阳光陡然变得炽烈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被蒸腾起的、浓郁的水汽与草木芬芳,宣告着江南正式步入初夏。
河岸边的柳树早已是翠色如烟,长长的柳丝垂入水中,随风摇曳。
池塘里,荷叶已亭亭如盖,层层叠叠地铺展开去,碧绿无边。
早开的荷花点缀其间,或粉或白,在阳光下舒展着花瓣,清雅的香气随风远送,驱散了几分暑意。
小院中也换了景象。
那几株荼蘼早已凋谢,取而代之的是墙角几丛蓬勃的栀子,绿叶白花,香气馥郁袭人。
谢知奕命人移栽来的两缸睡莲也开了,圆圆的叶片浮在水面,几朵浅紫和鹅黄的花苞羞涩地探出头来,为这小院增添了几分水生植物的清凉意趣。
谢知奕的衣着也换成了更为轻薄的夏衫,多是月白、雨过天青等浅淡颜色,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清贵温润。
只是他眉宇间那份属于储君的沉稳,在夏日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愈发清晰。
他依旧时常前来,带来的多是些消暑解腻的时令之物。
这一日,他提来一个用井水镇着的食盒,里面是冰镇好的酸梅汤和几样精致的凉糕。
“天气渐热,用些凉的解解暑气。”他亲自将酸梅汤倒入白瓷碗中,汤色乌亮,缀着几点金黄的桂花,散发着酸甜冰爽的气息。
若离接过,浅啜一口。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走一身燥热,酸甜适口,生津止渴。
“尚可。”她放下碗,目光落在那一碟碟造型别致的凉糕上,有晶莹剔透的水晶糕,有翠绿欲滴的绿豆糕,还有裹着椰丝的糯米凉卷。
谢知奕见她目光停留,便细心地为她介绍每种凉糕的用料和口味,声音温和,如同夏日午后拂过荷塘的微风。
他看着她小口品尝着凉糕,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品味什么绝世珍馐,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
“听闻城北新开了一家冰酪铺子,用的是西域传来的法子,口感细腻,花样繁多,明日我让人去买了给姑娘送来尝尝?”他试探着问道,眼中带着期盼。
若离抬眸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可。”
仅仅一个字,便让谢知奕唇角的笑意加深。
他如今已深谙与她相处之道,知道她虽清冷,但对未曾体验过的人间滋味抱有好奇,投其所好,便是靠近她最好的方式。
他并不奢求更多,能这样一点点地融入她的生活,让她习惯他的存在,接受他的好意,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进展。
他的爱,是这初夏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是这荷塘的清风,温柔而无处不在。
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片他视若珍宝的宁静,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方式,为她在这凡尘中,营造一方舒适惬意的天地。
然而,这片宁静之下,并非全无波澜。
谢知奕能感觉到,暗处似乎总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这座小院。
并非恶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不适的专注。
他加派了人手在附近暗中护卫,却始终未能抓住任何确切的把柄。
他知道,那定然是玄寂。那个和尚,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这让他心中时常升起一股无名火,却又无可奈何。
他不能对一个并未实际做出什么出格之举的僧人,尤其是一个在民间似乎还有些声望的苦行僧,采取过激的手段。
他只能更加警惕,更加周密地布置。
这一日傍晚,夕阳西下,暑气稍退。
谢知奕陪若离在院中纳凉。晚风送来荷塘的清香,混着栀子的甜香,沁人心脾。
那只画眉鸟在笼中梳理着羽毛,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姑娘可觉得,近日似乎有些……不清净?”谢知奕斟酌着词句,试探地问道。他想知道她是否也有所察觉。
若离正拿着一把小银勺,慢条斯理地吃着冰酪。
那冰酪洁白如雪,入口即化,奶香浓郁,上面还淋着甜蜜的果酱。
闻言,她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的反应如此平淡,仿佛那些暗处的窥视,与拂过院墙的微风并无不同。
谢知奕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那点因玄寂而生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是啊,在她眼中,玄寂的执念,与这世间的其他纷扰一样,不过是尘埃般微不足道的东西。他何必如此在意?
只要她不在意,他便能容忍。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温和,落在她因品尝冰酪而微微满足的眉眼上。
只要能守护住她此刻的宁静,些许宵小的窥探,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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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山神庙。
夏日的山野,草木疯长,几乎要将这座破败的庙宇彻底吞没。
玄寂依旧住在这里,如同扎下根的古木。
他身上的墨褐色僧衣在潮湿闷热的环境中,更显陈旧,甚至边缘有些破损。
但他整个人,却仿佛与这荒芜的环境融为一体,气息沉静得可怕。
他不再仅仅是在殿内打坐观想。
他开始绕着这座山,以及山下的城池,以一种固定的路线行走。
步伐沉稳,速度均匀,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这并非漫无目的的行走,更像是一种……丈量,一种划定界限的仪式。
他在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与那座小院之间的距离,也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或者说,是他那份执念的存在。
偶尔,他会停下脚步,站在某个可以眺望城池的高点,静静地望着那个方向。
夏日炽热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却仿佛感受不到温度,那双琉璃眸深邃依旧,里面不再是虚无的平静,也不再是凝固的专注,而是多了一丝……近乎冷酷的了然。
他清楚地知道谢知奕加强了护卫,也知道自己的行踪可能已被察觉。
但他不在乎。
他甚至隐隐希望对方能做些什么,打破这表面的平静。
这种近乎挑衅的、冰冷的对峙,似乎也成了他“寂情道”修行的一部分。
这一日黄昏,他行走至靠近官道的一处山坡。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
恰逢谢知奕的仪仗从官道上经过,似乎是去某处巡视河工。
玄寂停下脚步,站在山坡上,目光平静地俯视着下方那浩浩荡荡的队伍,以及队伍中那辆最为华贵的马车。
车帘紧闭,但他知道,里面坐着的是谁。
那一刻,山坡上的苦行僧与官道上的储君,隔着不远的距离,仿佛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视。
谢知奕坐在车内,似乎心有所感,掀开车帘一角,目光锐利地扫向山坡。
当看到那道墨褐色、寂寥如磐石的身影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握着折扇的手微微收紧。
玄寂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片冰冷的淡漠。
仿佛在说: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也看着她。
片刻后,谢知奕缓缓放下了车帘,脸色微沉。
玄寂也收回了目光,继续他未走完的路程,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只是途中偶遇的一棵树,一块石。
然而,空气中却仿佛留下了无形的硝烟味。
玄寂知道,谢知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而他,也在等待着某个界限被打破的时刻。
他的执念,在日复一日的行走与对峙中,被磨砺得愈发坚硬,愈发冰冷。
他甚至开始觉得,这种与凡间权力无形对抗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深刻的修行。
他的容颜,在夏日的风霜侵蚀下,轮廓愈发深刻冷硬。
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柔软与温情的、近乎非人的俊美,如同雪山之巅被雷电劈凿过的岩石,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危险的气息。
荷风依旧送着晚香,蝉鸣聒噪着夏夜。
江南的夏日,表面上是一派升平富足的景象。但在那宁静的小院之外,在那破败的山野之间,两股因同一人而起的、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这闷热的空气里,无声地角力、酝酿。
而这一切的中心,若离,正坐在小院的荷缸旁,就着渐起的月色,翻阅着一本关于各地风味小食的杂录。
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阵阵清凉。
她似乎对暗涌的波澜毫无所觉,又或许,是觉得那波澜,与这夏夜的虫鸣一样,不过是这红尘万象中,微不足道的一缕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