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江南,暑气蒸腾,连风都带着黏腻的热意。
唯有晨昏时分,才偶有一丝清凉。
护城河边的荷花开到了极盛,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成了城中百姓消暑赏玩的好去处。
谢知奕因漕运后续事宜及秋闱筹备,越发忙碌,有时甚至七八日才能抽空来小院一趟。
但他每次到来,带来的东西都极尽用心,仿佛要弥补未能时常陪伴的缺憾。
今日他带来了一匣子来自南海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莹莹生光。
“暑热难耐,听闻珍珠粉有静心安神之效,姑娘或可用来入药,或点缀器物。”他语气温和,将匣子轻轻推至若离面前,目光一如既往地专注而温柔。
若离的目光在那匣珍珠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殿下费心了。”她并未表现出过多兴趣,但这份接纳已让谢知奕眼底漾开笑意。
他能为她做的,便是将这些世间珍品,不动声色地融入她的生活,哪怕她只是偶尔一瞥。
他知道自己无法在精神层面与她并肩,也无法像寻常男子那般热烈追求,他所能做的,便是将这深沉如海的情意,化作细水长流的守护与馈赠。
他的爱,是这夏日傍晚天际的晚霞,绚丽、温暖,却永远隔着一片天空的距离,只能遥望,无法触及。
他的容颜在渐暗的天光下,俊美依旧,眉宇间却沉淀着愈发厚重的、属于帝王之路的孤寂与克制。
就在谢知奕离去后不久,小院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位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身着月白云纹锦袍,腰束玉带,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眉眼灵动,唇红齿白,周身洋溢着一种未经世事的、鲜活明亮的气息。
他手中提着一个造型别致的酒坛,站在院门外,好奇地朝里张望,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兴奋?
“请问……云落姑娘是住在这里吗?”少年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若离抬眸望去,目光平静。
她并不认识此人。
少年见她看来,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快步走了进来,举止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却又并不惹人讨厌。
“在下沈珏,家父是金陵沈氏的家主。前几日随家父来此处理些生意,偶然听闻姑娘风姿绝世,且于美食一道颇有见解,冒昧打扰,还望姑娘恕罪!”
他语速略快,显得热情洋溢,将手中的酒坛举起,“这是我家酒坊新酿的‘荷露凝香’,取夏日清晨荷叶上的露水,合着新米与秘曲所酿,清甜甘洌,最是消暑,特带来请姑娘品鉴!”
他一番话说得坦荡直接,那双清澈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若离,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欣赏与结交之意,并无丝毫狎昵或算计。
沈氏乃是江南有名的巨贾,富可敌国,与朝中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沈珏显然是沈家备受宠爱的嫡子,性子活泼跳脱,因着家世和相貌,平日里怕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此刻在若离面前,却像个急于展示宝贝的孩子。
若离的目光落在那酒坛上。
“荷露凝香”?这名字倒是风雅。
她近来正对酿酒有些兴趣,这少年带来的酒,恰好投其所好。
“有劳沈公子。”她淡淡开口,并未拒绝。
沈珏闻言,笑容更加灿烂,连忙上前,熟练地拍开泥封,一股清雅异常的、混合着荷叶清香与米酒醇甜的气息顿时逸散出来,竟将这满院的花香都压下去了几分。
他取来茶杯,为若离斟了半杯。
酒液呈现出极淡的碧色,清澈见底,在杯中微微晃动,光华流转。
若离执杯,浅尝一口。
酒液入口绵软,清甜爽洌,那荷叶的香气仿佛在口中化开,带着雨后清晨的凉意,确实匠心独运,非同凡响。
“尚可。”她给出了评价,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沈珏立刻像是得了天大的夸奖,兴奋得脸颊微红:“姑娘喜欢就好!我家酒坊还有好些独门秘酿,改日我再给姑娘送来!”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我还会做几样下酒的小菜,改日做了给姑娘尝尝!”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言语间充满了活力,与谢知奕的沉稳克制、玄寂的死寂冰冷截然不同,像一道阳光,骤然照进这清冷的小院。
若离并未多言,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他询问某些食材搭配时,会简短地回应一两句。
她发现这少年于美食酿酒一道,确有几分真才实学,并非一味夸夸其谈。
沈珏见她愿意交谈,更是高兴,直待到月色初上,才依依不舍地告辞,临走前再三保证明日便送新的酒和点心来。
他离去后,小院重归宁静。
那坛“荷露凝香”还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若离看着那酒坛,神情依旧淡漠。这凡尘之中,有趣的人和事,似乎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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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沈珏离开的同时,城外山神庙中,闭目打坐的玄寂,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依旧能清晰地感知到城内那抹清冷的气息。
而就在刚才,一道陌生的、充满生机与……仰慕的气息,靠近了她的小院,并且停留了不短的时间。
玄寂的琉璃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唯有那深不见底的幽邃,似乎更沉凝了一分。
他并未感到愤怒或嫉妒,那些属于凡俗的激烈情绪,早已在他的苦修中被磨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的……确认。
这世间,觊觎她、想要靠近她的人,从来不止他一个。
有谢知奕那样位高权重、温柔克制的守护者,如今又多了这般鲜活明媚、直白热烈的追求者。
而他呢?他算是什么?
一个躲在阴影里,连靠近都不敢,只能靠着苦修和执念维系着与她一丝可怜联系的……懦夫?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早已麻木的心神。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破败的庙门口,望着山下那座灯火初上、喧嚣隐隐的城池。
回去?回到那拘束的寒山寺?不。那里早已不是他的归宿。他的“道”不在那里。
他的道,在这苦痛里,在这执念里,在……离她更近的地方。
与其回到那看似清净、实则无法平息内心波澜的寺庙,不如就在这红尘边缘,在这能感受到她气息的地方,继续沉沦下去。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哪怕要忍受更多像谢知奕、像今日这少年郎一样的“靠近”,他也认了。
这沉沦本身,便是他的修行,是他的“寂情道”。
他转身,回到那阴暗潮湿的殿内,重新盘膝坐下,闭上双眼。
眉宇间那凝固的执着,仿佛又深刻了几分。
他不再去想靠近,也不再奢求回应。
他只是选择停留在这里,与自己的执念共存,与这求不得的苦痛共存。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与那座清冷小院里的身影,还有着一丝微弱的、冰冷的联系。
而与此同时,刚刚批阅完奏章、揉着发胀的额角走出御书房的谢知奕,也收到了暗卫关于沈珏拜访若离小院的禀报。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温润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阴霾。
沈家的公子?那个以酿酒闻名的金陵沈氏?
他放下揉额角的手,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心中那点因玄寂而起的烦躁尚未完全平复,如今又添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他知道自己无权干涉她的交往,也清楚她绝不会对那等少年心动。
但知晓有别的男子,尤其是那般鲜活明亮的男子,能凭借着她感兴趣的技艺靠近她,甚至可能逗她展颜,哪怕只是极细微的,都让他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点不适压下。
他是储君,很快便是这天下之主,他的胸襟不容许他因这等小事失态。
只要她安好,只要她依旧允许他停留在她的视野之内,些许旁人的靠近,他……可以容忍。
只是,明日送去小院的东西,或许该添几样宫中新贡的、外面绝难寻到的佳酿了。
他默默地想着,抬步走向寝宫,那温润俊秀的容颜在宫灯映照下,看不出丝毫异样,唯有袖中微微收拢的手指,泄露了他一丝不为人知的心绪。
夏夜深沉,荷香浮动。
三个身份迥异、性情各异的男子,因着同一个清冷绝尘的身影,在这江南的夜色里,各自怀揣着无法言说的情愫,遥望着那方静谧的小院。
而院中的若离,正就着月色,又斟了一杯那“荷露凝香”。
酒香清雅,入口甘醇。
她对这新出现的、会酿酒的活泼少年并无特别感觉,只是觉得他带来的酒,滋味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