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心事如织
静心苑的夜色总是格外澄澈。
天枢宗的星辰似乎都比别处更加明亮,银河倾泻而下,将竹影勾勒得清晰如墨。
偏殿的窗棂内,一点昏黄的灯火摇曳了整整七夜。
谢清泽跪坐在蒲团上,身前铺着一块素白的绢布。
那半块残玉被小心翼翼地置于绢布中央,断裂处的棱角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的工具简陋得可怜——一截用灵力淬炼过的银丝细过发丝,几根用神魂之力打磨的玉针,还有一瓶用百年灵植汁液调制的粘合剂。
这些已是这个身无长物的少年,能为自己最重要的誓言所能准备的全部。
他的指尖因反复尝试而布满细小的伤口,灵玉的碎屑嵌入皮肉,每一次触碰都带着细微的刺痛。
但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方寸之间。
神识如丝,小心翼翼地探入玉石内部,感受着那微弱的、因断裂而几乎消散的灵性。
他回忆着典籍中记载的古老符文,那象征着“恒久”、“守护”、“圆满”的祝福纹路。
他一笔一划,用凝聚着自身精血与魂力的灵丝,沿着断裂的痕迹,极其缓慢地勾勒、填补、连接。
这是一个水磨工夫,急不得,也躁不得。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绢布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脸色因神魂之力的持续消耗而苍白如纸,唯有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火焰。
他想起那个让他心神俱震的夜晚。
月光下,师尊的肩颈线条如神只雕琢,完美得不似凡人。
然而,那腰际盘踞的狰狞伤痕,却像最锋利的冰刃,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幻想与仰视。
那伤痕,皮肉扭曲,深可见骨,边缘带着暗沉的色泽,仿佛被某种至阴至毒的力量侵蚀过,连神明自身都无法彻底抹去其存在。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并非龌龊的遐思,而是排山倒海般的心疼与难以置信的愤怒。
是谁?谁能将这样的伤痕,留在师尊的身上?她曾经历过什么?那清冷疏离、仿佛掌控一切的表象之下,是否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楚?
紧接着,是几乎将他淹没的羞愧与慌乱。
他竟窥见了师尊如此私密、甚至可能代表着某种伤痛记忆的一面。这无疑是亵渎。
他仓皇逃离,如同丧家之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
然而,逃离之后,那带着伤痕的背影却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挥之不去。
随之而来的,是童年时,母亲在病榻前,握着他小手说过的话,那时他尚且懵懂,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泽儿……记住,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若是……若是日后不小心唐突了姑娘,或是……遇到了真心想倾其所有、守护一生的那个人,就将……娘的玉佩……送给她……”
当时他不解其意,此刻,那些话语却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负责”、“守护一生”、“认定她”……这几个词反复盘旋,与师尊的身影、与那惊心的伤痕交织在一起。
他并非愚钝之人,深知自己与师尊云泥之别。
师尊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而他,不过是挣扎于泥泞、仰仗其鼻息才得以存活的蝼蚁。
“倾其所有”、“守护一生”这样的念头,对于师尊而言,或许是可笑而不值一提的。
但,他无法控制那颗因震撼与心疼而剧烈跳动的心。
他无法假装没有看见那伤痕,无法抹去那夜之后,内心深处某种东西的彻底改变。
那份原本纯粹的、带着距离的信仰与依赖,悄然渗入了更为复杂、更为炽热、也更为沉重的情感。
他无法为她抚平过去的伤痕,他甚至没有资格去询问伤痕的来历。
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有这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修补好这枚象征着他不幸开端、却也承载着母亲最后嘱托的玉佩。将这残缺的、带着他全部过往与未来誓言的凭证,献给她。
这或许更是一种救赎。
救赎他那因“冒犯”而惶恐不安的灵魂,救赎他那想要抓住一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渴望,更是将他那萌生的、注定无望的“负责”的念头,找一个卑微的寄托。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第七夜,子时。
当月华最盛之时,谢清泽指尖最后一道灵丝落下,与断裂处另一端的纹路完美衔接。嗡——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嗡鸣声自玉佩内部传出。刹那间,那原本黯淡无光、只有半块的残玉,骤然焕发出柔和而持续的白色光晕!光晕流转,断裂处被灵丝与符文填补的地方,竟生长出细密如蛛网、却天然和谐的纹路,仿佛玉石自身在愈合。
整枚玉佩变得完整无缺,温润通透,内部仿佛有云气氤氲流动,灵性盎然,甚至比断裂之前更添了几分玄妙之意。
成功了!
谢清泽虚脱般地向后倒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七日夜不眠不休的心神损耗,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
但他看着掌心那枚焕然一新的完整玉佩,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一丝傻气的笑容。
值了。一切都值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玉佩用最柔软的丝绸包裹好,贴在胸口放好。
那里,心脏正隔着布料,一下下,沉重而滚烫地跳动着。
晨曦微露,誓言无声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静心苑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霭之中。
竹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空气清冷而湿润。
谢清泽站在主屋门外,已经踌躇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他反复深呼吸,试图平复那快要跃出喉咙的心跳,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包裹着丝绸的玉佩,已被汗水浸得微湿。
终于,他鼓足勇气,轻轻叩响了门扉。
“进来。”屋内传来若离平淡无波的声音。
他推门而入,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屋内陈设简单,若离正坐于窗边的矮榻上,手持一卷书简,淡蓝色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身后,晨曦透过窗棂,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她抬眸看来,浅蓝色的眼眸如同最深邃的冰湖。
“师尊……”谢清泽的声音干涩发紧,他不敢抬头,径直走到榻前五步远的地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将手中紧握的物件双手高举过头顶,头颅深深低下。
“弟子……弟子几日前夜间,行为失当,唐突了师尊……罪该万死!”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是羞愧,是恐惧,也是决绝,“弟子……不敢祈求师尊原谅……只……只求师尊,收下此物。”
若离的目光落在他高举的双手上,那包裹着玉佩的丝绸,因他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她并未立刻回应,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清泽的心一点点沉向谷底,冷汗浸湿了后背。
果然……师尊生气了。他这般龌龊的心思,这般僭越的举动……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若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何物?”
谢清泽如同听到了赦令,猛地抬起头,眼中已因紧张和羞愧泛起了水光。
他颤抖着解开丝绸,将那枚完整无缺、流淌着温润光华的玉佩呈现在若离眼前。
“这……这是弟子母亲留下的遗物……原本是半块……弟子……弟子将它修补好了。”
他语无伦次,脸颊烧得厉害,几乎不敢看若离的眼睛,“弟子知道此物粗陋,不及师尊万一带在身边之物之万一……但……但这是弟子心里最珍贵、也是唯一……唯一完整的东西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母亲那句深埋心底的话,混杂着自己无法言说的誓言,笨拙地、破碎地说了出来:“娘亲说……若……若遇到了想要……想要倾尽所有去守护的人……便……便将此物,赠予她……”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若千钧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再次深深伏下身子,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是斥责?是厌恶?还是……更可怕的漠然?
他献上的,不仅仅是一枚修补好的玉佩,更是他破碎生命中仅有的完整,是他懵懂而炽热的全部心意,是他以凡人之躯对神明立下的、无声的守护誓言。
若离的目光落在少年颤抖的脊背上,又缓缓移到他掌心那枚玉佩上。
玉佩光华内敛,修补的痕迹巧夺天工,蕴含着修补者极大的心血与一种近乎执念的祝福意愿。
与她从系统那里得知的、这枚玉佩未来被碾碎、进而导致谢清泽彻底黑化灭世的命运轨迹,形成了某种微妙而强烈的反差。
她确实,感到了一丝意外。
浅蓝色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她伸出手,指尖莹白,轻轻拈起了那枚尚带着少年体温与汗湿的玉佩。
玉佩入手温润,那修补处传来的微弱魂力波动,清晰地诉说着这七日七夜的艰辛与专注。
“起来吧。”她淡淡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清泽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若离将玉佩握在手中,没有丢弃,没有斥责,只是平静地打量着。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冲击着他,让他眼眶瞬间红了。
“师……师尊……您……您不怪弟子?”他声音哽咽。
若离抬眸,看向少年那交织着羞愧、惶恐、期待与泪光的眼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玉佩收入袖中,只平淡地说了一句:
“有心了。”
三个字,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瞬间融化了谢清泽心中所有的忐忑与不安。
他再次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弟子……万死,不负师恩!”
他站起身,依旧不敢直视若离,躬身退出了主屋。
直到关上房门,走到院中,被清冷的晨风一吹,他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心脏依旧跳得飞快,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而饱满的情绪。
他抬头,望向渐渐明亮的天空,眼中泪水终于滑落,嘴角却向上扬起。
师尊收下了。
她收下了他的玉佩,收下了他那卑微而沉重的誓言。
而在主屋内,若离摊开掌心,那枚修补好的玉佩静静躺着,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她神识微动,便能感知到其中属于谢清泽的那部分魂力印记,以及那股坚毅的、想要“守护”的执念。
她指尖轻轻拂过玉佩光滑的表面,眸光幽深,无人能窥见其思绪。
只是在那片静谧中,她未将玉佩随意放置,而是将其收入了月凝簪旁,一个更贴近本源的储物空间内。
窗外,晨曦彻底驱散了薄雾,静心苑内,新的一天开始了。
少年心中种下了一颗沉重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