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息怒,陛下息怒。公子子婴性情仁孝,静雅沉稳,确有其过人之处;陛下望子成龙、盼子成才,对公子严厉要求,亦是拳拳爱子之心,
日月可鉴。”他斟酌着词句,既要安抚嬴政的怒气,又不能冒犯扶苏的威严,“今日围猎本是欢庆之事,旨在彰显大秦气象、君臣同乐,些许小事,不必太过较真,伤了皇室和气。”
说罢,他偷偷抬眼瞥了一眼嬴政,见太上皇脸色依旧不虞,又看了看扶苏,见他胸口仍在起伏,显然怒气未消,心知必须抛出一个足够分量的话题转移焦点,
否则这场僵局难以打破。他的目光扫过依旧沉默倔强的子婴,脑中飞快运转,忽然想到一事,眼睛一亮,连忙开口道:
“陛下,太上皇,臣倒想起一件事。公子子婴年岁渐长,如今已近束发之龄(十五岁)。按我大秦礼制,男子束发之后便可议亲。若能为公子寻得一位贤淑温良的闺秀,
早日成家立业,不仅于公子自身修身养性、稳固心性大有裨益,于皇室传承、国本稳固亦是一桩美事。不知陛下与太上皇,意下如何?”
果然,“皇子选妃”这个话题一出,立刻成功吸引了殿内众人的部分注意力,那些原本紧绷着神经的官员们纷纷抬起头,眼神中多了几分好奇与探究,
殿内凝滞的气氛稍稍缓和,之前剑拔弩张的火药味也淡了些许。为皇子选妃,既是皇室家事,也关乎朝堂势力平衡,确实是一件值得认真商议的正事,足以暂时将众人的目光从这场父子冲突上移开。
然而,一直沉默不语、低眉垂目的子婴,在听到“婚配”二字时,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般。他猛地抬起眼,
第一次直视御座方向,目光掠过扶苏铁青的脸,落在嬴政深不见底的眼眸上,那眼神中快速掠过一丝深切的痛苦与抗拒,如同被触碰了逆鳞的幼兽,带着几分脆弱,
几分倔强,转瞬即逝,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
“孙儿……年幼学浅,才疏学浅,尚不足以承担成家立业之责。
且……恩师赵佗先生离世未久,孙儿心中哀思未平,实无心思顾及婚配之事。恳请父皇、皇祖父,暂缓此事。”
哀思未平?!
这四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在场许多知情人记忆深处的那个盒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看向子婴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同情,看向扶苏的眼神中则多了几分隐晦的探究——
谁都记得,赵佗那个忠心耿耿的老臣,最终是在南越叛乱的阴影下,落得家破人亡、疯癫自尽的凄凉下场,而这一切,都与当今陛下扶苏脱不了干系!
子婴这分明是旧事重提,将赵佗之死与今日的婚配之事隐隐联系起来!是在暗示,正是因为父皇逼死了他的恩师,才让他“哀思未平”,无心婚配!
这哪里是在拒绝议亲,分明是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无声地指责扶苏的冷酷无情!
扶苏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比刚才发怒时还要阴沉几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双手紧紧攥着拳,指节泛白,浑身都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
嬴政也眯起了眼睛,深邃的目光落在子婴身上,多了几分深意与探究,随即又冷冷地瞥了扶苏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赵佗毕竟是为大秦效力多年的老臣,落得那般下场,本就令人唏嘘,子婴以此为由拒绝婚配,虽有挟私愤之嫌,却也占了一个“孝”字,让旁人难以苛责。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威严
:“此事……容后再议。”
赵成抛出为子婴议婚的话题,虽未能彻底消融嬴政与扶苏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场,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沸鼎,暂时压下了那几乎要喷涌而出的、关于赵佗之死的旧怨余烬
。至少,它将焦点从“子婴是否心怀怨怼”“扶苏是否冷酷无情”的直接父子冲突,稍稍转移到了皇室婚配这一相对缓和的家事层面,给了双方一个不至于当场撕破脸的缓冲。
扶苏显然也意识到,再纠缠于子婴的“哀思”和狩猎表现,只会让局面愈发难堪——
不仅会坐实自己“逼死老臣、苛待皇子”的非议,更会在父皇嬴政面前显得自己沉不住气、格局狭隘。他顺势接住赵成递来的这级台阶,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的怒火与阴霾被强行压下
,重新端起帝王应有的威仪。只是那笑容挤得太过刻意,嘴角扯出的弧度比石刻还生硬,眼底的郁色并未完全散去,仍残留着几分未消的愠怒。
“丞相所言甚是。”扶苏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像是在刻意展示自己的宽宏,
“子婴年岁渐长,已近束发之龄,婚配之事,确该提上议事日程。今日乃围猎盛会,旨在君臣同乐、彰显大秦气象,不必因些许小事扰了兴致。来,众卿,满饮此杯,共贺此番狩猎之功!”
说罢,他举起手中的金樽,樽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映着殿内的灯火,却照不进他眼底深处的复杂。
皇帝举杯,殿内群臣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大半。有人偷偷抬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细汗,有人暗自松了口气,连忙纷纷端起面前的酒杯,
高声应和:“贺陛下!贺太上皇!贺狩猎之功!”
一时间,刻意营造的欢庆之声重新填满了大殿,丝竹管弦的乐声再次响起,宫娥们提着酒壶穿梭其间,裙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阵淡淡的香风,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只是许多人心中仍有余悸,饮酒时动作小心翼翼,目光时不时偷偷瞟向御座上的扶苏和侧上方的嬴政,生怕这场平静只是暂时的假象,下一秒便会再起波澜。
赵高也随大流举起酒杯,浅啜了一口,酒液的醇香在舌尖化开,他心中却对扶苏这迅速变脸的功夫略生出几分赞许——虽更多是对帝王权术的无奈认同。
这位陛下,终究还是学会了权衡利弊,懂得在难堪时体面收场,倒比从前多了几分城府。他正打算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案上的美食——
碟子里的葡萄皮堆得整齐,旁边的炙鹿肉虽已微凉,却依旧香气扑鼻,顺便盘算着如何找个借口提前退场,避开后续可能的风波,身后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悄然停在了他席位的侧后方。
是蒙毅。
这位侍卫统领今日是名义上的“狩猎状元”,方才刚受了扶苏的当众嘉奖,按说该是春风得意、众星捧月才对,此刻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微蹙,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连平日里挺拔的脊背,都似乎比往常弯了些许。他先是对着赵高的背影拱手为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试探:“太师。”
赵高闻言,捻着葡萄皮的手指一顿,缓缓回过头。看清来人是蒙毅的瞬间,他脸上那副在嬴政面前的松弛、在扶苏面前的恭谨、甚至刚才看热闹时的几分促狭,都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副略带疏离、甚至隐隐透着几分“嫌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