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面积雪,在“锦心阁工坊”的院落里打着旋。然而,与天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屋内炉火带来的燥热,以及李墨眼中因新发现而燃起的灼人光芒。
距离成功炼出那批优质钢材已过去数日,李墨几乎吃住都在工坊,带着他那几个精心挑选、签了死契的工匠,反复验证着冶炼的每一个环节,试图将那“偶然”的成功,转化为可以信赖的“必然”。林砚再次到访时,他正对着一本密密麻麻写满数据和符号的笔记蹙眉思索,手边还放着几块新旧不同的钢样进行对比。
“先生。”见林砚进来,李墨连忙起身,脸上带着研究者的专注,“您来的正好,我发现焦炭的干湿程度,对炉内火焰的颜色和稳定性影响颇大,还需进一步量化……”
林砚耐心听完他对技术细节的执着探究,赞许地点点头,随即拿起一块新炼出的钢坯,在手中掂量着,感受那份沉甸甸的质感与内在的韧性。他看似随意地踱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平淡地开口,仿佛只是在延续一个寻常的话题:
“子研,以此钢之坚韧均匀,若用于打造枪矛之锋,固然无往不利。然则,利器之形,未必只有刀剑。”
李墨的思路还沉浸在焦炭湿度上,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先生之意是……?”
林砚转过身,目光落在李墨身上,缓缓道:“我曾于杂书中见过记载,有名为‘突火枪’之物,以巨竹为筒,内置火药,燃放后可发石子击敌,声如霹雳,然竹筒易裂,射程亦近,故未能大用。”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李墨的反应,“又有‘霹雳炮’、‘震天雷’之类,无非是以抛石机投掷装填火药之铁罐,爆炸伤人,然铁罐厚薄不均,常于空中或未及敌便自爆,反伤己身。”
李墨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本就是极聪慧之人,立刻抓住了林砚话语中的关键:“先生是说……若以我们这新炼之钢,打造那‘突火枪’的枪管,替代易裂的竹筒?再以精钢铸造那爆炸铁罐,控制其壁厚均匀……”
“不错。”林砚颔首,“竹筒易裂,乃因其质不均,韧性不足。生铁脆硬,铸造厚薄不一,难以承受火药爆燃之力。而我们这钢,韧性足,质地匀,正可弥补此二者之缺陷。若以此钢为管,或可承受更强之力,将弹丸送得更远、更准。若以此钢为壳,控制好壁厚,或可使那爆炸之物,于恰当之时、恰当之地发挥威力,而非徒具其声,反噬自身。”
他描绘的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全新武器,而是在现有粗陋兵器基础上的、基于材料学的根本性改良。这符合逻辑,也更容易被李墨这样的技术研究者理解和接受。
果然,李墨脸上露出了极度感兴趣的神色,他摩挲着手中的钢坯,仿佛在感受它可能带来的变革:“以钢替竹,以匀替杂……妙啊!先生,此思路确实另辟蹊径!若真能成,其威力定然远超现在军中所用之物!”作为一个痴迷于探索物质变化与力量应用的人,这个新的研究方向瞬间点燃了他的热情。
但兴奋只持续了片刻,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放下钢坯,走到门边,小心地向外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偷听,这才关紧房门,回到林砚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明显的忧虑:
“先生,此等构想……确实精妙。然则,枪炮乃至火器,向来由朝廷军器监严格把控,民间私造,乃是……乃是重罪!”他咽了口唾沫,眼神中充满了不安,“我等在此秘密研制,是否……是否妥当?是否应先将这炼钢之法,乃至这改进火器之构想,禀明朝廷,由军器监的大匠们来操办更为稳妥?毕竟,此乃军国利器……”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潜藏在心底的疑问。他信任林砚,愿意追随他探索未知,但涉及到律法森严的军械领域,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林砚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他神色平静,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了烤火,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
“子研,你所虑甚是。此等利器,确应归于朝廷,用于强军卫国。”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此事,右相张公,已然知晓。”
李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张相爷知道?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竟然知道他们在这偏僻工坊里做的事情?
林砚继续道:“然则,你可知如今朝堂局势?党争倾轧,户部空虚,军器监亦非铁板一块,贪腐、低效、技术守旧者大有人在。若将此等未经验证、前景不明之新法贸然呈上,且不说能否得到重视,只怕图纸方入军器监,便已泄密于敌,或被人束之高阁,甚至反过来成为攻讦张相与我等的把柄。”
他看着李墨,语气转为沉重:“西北不稳,北辽虎视,朝廷看似承平,实则危机四伏。我等在此钻研,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在这非常之时,为朝廷,为这天下苍生,多备下一份‘不时之需’。待工艺成熟,时机恰当,张相自会寻机推动,使其真正为国所用。在此之前,对此事保密,是保护我们自己,也是保护这可能的希望。”
李墨沉默了。他并非不通世事的书呆子,林砚所说的朝堂险恶,他亦有耳闻。想到自己辛苦钻研的成果可能被埋没甚至被窃取,他心中也涌起一股不甘。而“为国备需”这个崇高的理由,以及张相知晓并默许的背景,极大地缓解了他的道德与法律焦虑。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先生……我明白了。是子研思虑不周。此事关乎重大,确应谨慎。请您放心,子研知道该怎么做。这改进火器之事,我会秘密进行,所用之人,皆是最为可靠的心腹。”
“好。”林砚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急于求成,先以小规模试验为主,重点在于验证思路,解决诸如枪管铸造、闭气、点火,以及火药配比、弹丸标准化等关键问题。需要什么,尽管提。”
“是,先生!”李墨重重应下,目光再次投向那块蕴含着无限可能的钢坯时,已没有了之前的彷徨,只剩下属于研究者的专注与探索的激情。他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充满挑战却又意义非凡的道路。屋外寒风依旧,但屋内燃烧的,已不仅仅是炉火,还有一份沉甸甸的、指向未来的秘密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