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年的冬夜，北京五环外的电商产业园依旧灯火通明。写字楼的窗户里透出的光，在漆黑的夜空下连成一片刺眼的星海，像无数双紧盯业绩的眼睛。张小莫坐在格子间里，面前的电脑屏幕亮得晃眼，“双十二预售活动方案” 的文档已经修改到第八版，键盘被她敲得噼啪作响，指尖泛白，连咖啡杯里的速溶咖啡都凉透了，还没来得及喝一口。
这是她转行到电商公司的第一天。三个月前，她从外企被优化后，抱着简历跑遍了大半个北京，要么因为 “32 岁超龄” 被拒，要么因为 “缺乏电商经验” 被婉拒。直到上周，这家名为 “极速达” 的电商公司给了她 offer，岗位是运营专员，薪资比之前低了两千，却要求 “一周六天班，每天至少工作 12 小时”—— 典型的 996 模式。可她没得选，父亲的透析费每月要五千，母亲的药费每月一千五，还有每月八百的助学贷款，这些数字像鞭子一样，抽着她不得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张小莫，方案怎么还没发过来？运营部等着过流程！” 组长陈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他手里拿着个啃了一半的汉堡，油星子滴在黑色的工装上，“今晚必须把方案定下来，明天就要跟商家对接，双十二要是完不成 KpI，整个部门都得喝西北风！”
张小莫连忙应声：“马上就好，还有最后一部分数据核对。” 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视线落在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上 —— 已经凌晨一点半。办公区里还有十几个同事在忙碌，有人趴在桌上啃外卖，有人对着电话跟商家争吵，打印机 “滋滋” 的工作声和键盘敲击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永不停歇的高压交响曲。她想起昨天入职时，hR 说 “我们公司氛围好，成长空间大”，现在才明白，所谓的 “成长空间”，不过是用无休止的加班堆出来的。
桌上的加班餐还没动，是公司统一订的面包套餐，奶油味透过包装袋飘出来，甜得发腻。张小莫拿起面包咬了一口，干硬的面包渣卡在喉咙里，她赶紧拿起凉咖啡灌了一口，苦涩的味道终于压过了甜腻，却让胃里一阵翻涌。她想起母亲早上给她装的鸡蛋，说 “早上吃个鸡蛋，工作有精神”，现在鸡蛋还在电脑包的侧袋里，已经凉透了，像她此刻的心情。
突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时，“母亲” 两个字让她的心猛地一跳。这个时间点，母亲从不会打电话，除非出了急事。她赶紧接起电话，听筒里却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混着医院特有的嘈杂声：“小莫，你快回来…… 你爸刚才抽搐，被救护车送 IcU 了！医生说…… 说情况很危险！”
“IcU” 三个字像颗炸雷，在张小莫耳边轰然炸开。她手里的面包 “啪嗒” 掉在地上，奶油溅在白色的工装上，像块丑陋的油渍。“妈，您别慌，我现在就过去！医生怎么说？需要准备什么？” 她的声音发颤，手指在键盘上胡乱按了几下，想保存文档，却不小心把刚核对好的数据删了大半。
“医生说要先预缴五万块钱，不然不给进 IcU！” 母亲的哭声越来越大，“我跟你李叔借了两万，跟隔壁王奶奶凑了五千，还差两万五…… 小莫，你手里有钱吗？你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五万块！张小莫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从外企拿到的五个月补偿金，大部分都给父亲交了透析费，剩下的几千块刚交了这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费，现在手里只有不到一千块的生活费。她想起自己刚转行，还没发工资，想跟同事借钱，却不知道该跟谁开口 —— 大家都是加班到凌晨的打工人，谁手里会有多余的钱？
“妈，您别着急，我这就想办法凑钱，您在医院等着我，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张小莫抓起电脑包就往办公区外跑，不小心撞翻了身后的椅子，椅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却没人抬头看她 —— 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对别人的困境漠不关心。
“张小莫，你去哪？方案还没交呢！” 陈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愤怒，“现在走了，明天怎么跟商家对接？你要是敢走，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我爸进 IcU 了，我必须去医院！” 张小莫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没有回头。她知道，这份工作对她很重要，可父亲的命更重要。如果连父亲都没了，她再努力工作，又有什么意义？
跑出写字楼时，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冻得她眼泪直流。她站在路边拦出租车，可这个时间点，路上的出租车寥寥无几，偶尔经过一辆，也载着客人。她抱着电脑包，沿着马路狂奔，电脑包里的面包和 IcU 缴费单（母亲发过来的照片存在手机里，她打印出来想找亲戚借钱）在包里相撞，甜腻的奶油味透过包缝钻出来，混着她身上的汗味，格外刺鼻。
跑了大概十分钟，终于有一辆空出租车停在她面前。她拉开车门钻进去，声音急促：“师傅，去市第一人民医院，麻烦您开快点，我爸在 IcU 等着我！”
出租车在夜色中疾驰，窗外的路灯飞速倒退，像一颗颗流星。张小莫坐在后座，双手紧紧攥着电脑包，手指在包上的奶油渍上反复摩挲。她想起父亲上次透析时，还笑着说 “等你双十二忙完，咱们一家人去吃顿火锅”，想起母亲说 “你爸最近能多吃半碗饭了”，想起自己还答应父亲，等发了工资就给他买个新的收音机，这些承诺像泡沫一样，在 “IcU” 三个字面前，一触即破。
手机又响了，是李叔打来的。“小莫，你到哪了？医院又来催缴费了，说再凑不齐钱，就不能用最好的药。” 李叔的声音里带着焦急，“我刚才又跟几个老伙计借了五千，现在还差两万，你要是实在没办法，我就把我那三轮车卖了，能凑点是点。”
“李叔，您别卖三轮车，那是您吃饭的家伙！” 张小莫的眼泪掉下来，砸在电脑包上，“我再想想办法，我同学在医院上班，我问问她能不能先欠着费用。” 她挂了李叔的电话，赶紧给大学同学赵琳打过去，赵琳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或许能帮上忙。
“小莫？这么晚了有事吗？” 赵琳的声音带着睡意，“我刚下夜班，正要回家。”
“赵琳，我爸进 IcU 了，医院要预缴五万，我现在凑不齐钱，你能不能跟医生说说，先欠着？我发了工资就还！” 张小莫的声音带着恳求，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赵琳沉默了几秒，声音里带着歉意：“小莫，不是我不帮你，医院有规定，IcU 的费用必须预缴，不然系统里录不了信息，没法用药。你再想想别的办法，比如跟公司借点？或者用信用卡套现？”
信用卡套现？张小莫想起自己的信用卡额度只有一万，就算套现，也还差一万五。她挂了电话，心里像被塞进了块冰，冷得发疼。她看着窗外飞驰的夜景，突然觉得很无助，在这座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她努力打拼了这么多年，却连父亲的救命钱都凑不齐，像个笑话。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时，张小莫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才凑够了车费。她抱着电脑包往 IcU 跑，跑到抢救室门口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护士，电脑包掉在地上，里面的面包、鸡蛋、缴费单散落一地。甜腻的奶油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猛地刺入鼻腔，让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小莫，你可算来了！” 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头发乱得像团枯草，脸上还带着泪痕，“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你爸就危险了。” 她指着缴费窗口，“刚才李叔又借了五千，现在还差一万五，你凑到了吗？”
张小莫蹲在地上，捡起散落的东西，眼泪掉在缴费单上，晕开了 “预缴
元” 的字样。“妈，我…… 我没凑到。” 她的声音沙哑，“我同学说医院不让欠费用，我再跟公司说说，看能不能预支工资。”
她拿出手机，给组长陈哥打了电话，听筒里传来陈哥不耐烦的声音：“张小莫？你还知道打电话？方案没交，你还想预支工资？没门！你要是明天不来上班，就按旷工处理，工资一分都别想拿！”电话被挂断，忙音像根针，扎在张小莫的心上。她看着母亲绝望的眼神，看着 IcU 门口 “家属止步” 的牌子，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她想起自己在电商公司加班到凌晨，想起自己为了这份工作放弃了陪伴父亲的时间，想起自己曾经坚信 “努力就能改变命运”，现在却连父亲的命都保不住，所有的骄傲和坚持，都碎成了渣。
“小莫，要不…… 咱们就放弃吧？” 母亲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绝望，“你爸也累了，透析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
“不行！” 张小莫突然站起来，声音带着决绝，“爸不能放弃，我再想想办法！我去跟医院院长求情，我去街头乞讨，我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凑够钱！” 她想起自己的助学贷款还没还完，想起自己还没给父母买套房子，想起父亲说 “想看着她成家立业”，这些都支撑着她不能放弃。
她抱着电脑包，转身就往院长办公室跑。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映着她的影子，孤独却坚定。她不知道院长会不会见她，不知道能不能凑够钱，可她知道，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就像她当年在县城辅导机构，就算工资再低，也没放弃过；就算被外企优化，也没放弃过；现在，她更不能放弃父亲的生命。
跑到院长办公室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请进。” 她推开门，看见院长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看文件。“院长，我求求您，救救我爸！” 她 “扑通” 医生跪在地上，把缴费单和父亲的病历递过去，“我现在凑不齐五万块，您能不能让医院先给我爸用药，我保证，我一定尽快把钱还上！”
院长扶起她，接过病历看了看，叹了口气：“姑娘，我知道你难。你父亲的情况确实危急，这样吧，我跟财务科说一声，你先预缴三万，剩下的两万，等你发了工资再补。”
“谢谢院长！谢谢院长！” 张小莫的眼泪掉下来，对着院长深深鞠了一躬，“我一定尽快还钱，绝不拖欠！”
她跑出院长办公室，赶紧给母亲打电话：“妈，院长同意先预缴三万了！您跟李叔凑的两万五，再加上我手里的五千，正好够！” 母亲的哭声从听筒里传来，这次却带着喜悦和感激，像雨后的彩虹，终于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缴完费，张小莫坐在 IcU 门口的椅子上，看着里面亮着的灯，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她拿出电脑包里的凉鸡蛋，剥了壳咬了一口，虽然凉了，却带着家的味道。她想起自己在电商公司的 996，想起父亲的尿毒症，想起生活的种种困难，突然觉得，虽然很难，但只要不放弃，总有希望。
凌晨四点，天快亮了。窗外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 IcU 的门上，像一道希望的光。张小莫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终于能稍微休息一下。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电商公司的 996 还要继续，父亲的透析费还要凑，可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只要家人还在，只要还有希望，就一定能熬过所有的难关，像冬夜里的腊梅，在寒风中绽放，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