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岩洞外还是一片青灰色的冷雾,洞里的人就都醒了。不是睡醒了,是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根本就没松下来过。张老拐几乎整宿没合眼,守在山猫旁边,隔一会儿就去探他的鼻息,摸他腕子,把那竹筒里化开“黑玉断续膏”残渣的水,一点点往他嘴里滴。山猫的状态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但好在,那一口气总算是没彻底断掉。张老拐那张老脸在跳动的火光里,一会儿像是看到了希望,一会儿又满是绝望,嘴里反反复复叨咕着旁人听不懂的草药名和剂量,魔怔了似的。
夜枭腿上被腐蚀的伤处疼得厉害,火辣辣的,像是有无数根小针在扎。他咬着牙,用冷水浸过的布条重新勒紧伤口,额头上全是冷汗。落月靠在岩壁上,肩头的伤让她半边身子都使不上劲,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清亮,警惕地听着洞外的每一点动静。胡四和几个老兵在收拾那点可怜的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检查一下刀刃,把水囊灌满,再把昨晚剩下的一点点硬饼渣子小心地包好。文仲抱着伤臂,对着洞壁上那炭画的符号出神,手指在半空中虚画着,试图理解那“山和云”和箭头到底指向什么地方。
赵煜躺在干草上,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起来,到处都疼,尤其是腰肋那处,每一次呼吸都扯着疼。但他脑子却异常清醒,甚至比身体好的时候还要清醒些。凝心丸的余效还在,让他能压下伤痛带来的烦躁,冷静地思考。昨晚那“黑玉断续膏”残片的出现,太过巧合,但也说明这西山中确实埋着不少前朝的遗留。陈擎他们仓促离开,是因为发现了更大的危险,那危险是什么?会不会也和他们要找的三角岩,或者别的什么前朝遗迹有关?
“能动吗?”夜枭走到他身边,低声问。
赵煜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意思是能动,但靠自己不行。夜枭明白了,招呼胡四过来,两人小心地把赵煜重新挪到加固过的担架上。
“山猫怎么办?”张老拐抬起头,眼睛通红,“不能挪动啊……一动,那口气可能就……”
“留在这里也是等死。”夜枭的声音很冷,但说的是实话,“带着走,至少还有机会找到更多药,或者找到陈擎他们。张老拐,你想办法把他固定好,尽量减少颠簸。胡四,找两个人专门负责抬他。”
张老拐嘴唇哆嗦着,看了看气息奄奄的山猫,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疲惫而决然的脸,最终狠狠抹了把眼睛,不再说什么,只是用能找到的所有布条和藤蔓,更加小心地把山猫捆在简易担架上,尤其是胸口和伤腿的位置,缠了一圈又一圈,像捆一个易碎的陶罐。
队伍再次出发。离开相对干燥温暖的岩洞,重新踏入清晨冰冷潮湿的山林,每个人都打了个寒颤。雾很浓,像是乳白色的浆糊,粘在脸上、衣服上,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脚下的路更加模糊,只能靠着昨晚辨认出的炭画箭头指向,摸索着往东北偏东方向走。
胡四走在最前面,手里握着一根削尖了的木棍,一边探路,一边仔细搜寻着地面。他在找陈擎他们可能留下的新痕迹。果然,走出一段后,他在一棵老松树的树干下部,发现了一道新鲜的、用刀尖划出来的刻痕,同样指向东北。刻痕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是陈头儿!”胡四精神一振,“他们在引路!走得虽然急,但还是留了记号!”
这发现让大家心头稍安。至少方向没错,陈擎他们确实在往这边走。
路越来越难走。他们似乎正在爬上一段陡峭的山脊。雾气更重了,几乎成了毛毛细雨,打湿了所有人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和盘根错节的树根,稍不留神就会滑倒。抬着担架的人尤其艰难,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调整一下手臂的位置,不然那粗糙的树干和藤蔓勒进肉里,疼得钻心。
文仲走得很吃力,左臂用布条吊着,另一只手还要帮忙搀扶时不时脚下打滑的吴伯。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还在努力回忆石髓板上的图。“不对啊……按图上,这一片应该是相对平缓的坡地,怎么成了这么陡的山脊?是图画错了,还是我们走偏了?”
“跟着记号走,别管图了。”胡四头也不回地说,他正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处陡坎。
赵煜躺在担架上,身体随着抬担架人的动作剧烈晃动着,伤口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他右掌心的温热感却很奇怪,没有因为靠近“黑石口”方向(他们现在大致是平行于黑石口,向东北走,距离可能并没有拉远)而变得活跃或预警,反而有种沉静下来的感觉,甚至……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偏向正东方向的牵引?和炭画箭头指的东北偏东,有那么一点细微的差别。
是错觉吗?还是说,这掌心的感应和炭画标记,指向的并不是同一个东西?
没时间细想了。雾太浓,路太险,稍一分神就可能出事。
爬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他们终于翻上了这道山脊。山脊上风更大,吹得浓雾翻涌流动,像白色的海浪。能见度稍微好了点,但也只能看清周围十几步的范围。山脊另一侧是更陡的斜坡,向下延伸进一片更加浓郁的、仿佛凝固了的白色雾海里,什么也看不见。
“记号……没了。”胡四在山脊上来回找了几遍,脸色难看。树皮上的刻痕到这里就中断了。
“会不会是过了山脊,往下走了?”疤子喘着粗气问。
夜枭走到山脊边缘,蹲下身,仔细查看斜坡上的植被和泥土。斜坡很陡,长满了湿滑的苔藓和低矮的灌木,看不出明显的踩踏痕迹。“不好说。雾太大,就算有脚印,也早被水汽和落叶盖住了。”
文仲也走到边缘,努力睁大眼睛向下看,除了翻滚的白雾,什么也看不到。他有些焦急地再次掏出怀里的石髓板,可板上那简陋的线条,根本不可能标注出如此具体的地形变化。炭画上的“山和云”……山,他们就在山上;云,眼前到处都是。这指向太模糊了。
队伍停滞在山脊上,前路迷茫,浓雾锁道。寒意和湿气不断侵蚀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绝望的情绪又开始悄悄滋生。
吴伯一屁股坐在一块湿漉漉的石头上,捶打着酸痛的老腿,嘴里嘟囔着:“这鬼地方……连个道都没有……陈头儿他们难不成飞过去了?”他顺手从旁边扯了根枯藤,想借力站起来,枯藤应手而断,他身子一歪,手撑在地上,摸到了一块冰凉梆硬的东西。
“哎哟……”他哼哼着,把那东西从湿泥和落叶里抠了出来。又是一块石头,巴掌大小,灰扑扑的,形状不规则,但有一面异常光滑平整,像是被人长期摩挲过。吴伯也没在意,随手就想扔开,可那光滑的触感让他顿了顿,又拿到眼前看了看。光滑的那面上,似乎有一些极浅的、颜色稍深的纹路,弯弯曲曲,像是自然形成的石纹,又不太像。
“文先生,您再瞧瞧这个?”吴伯习惯性地把石头递了过去。
文仲正心烦意乱,接过石头,入手冰凉。他看了一眼那光滑面上的纹路,起初也没在意,以为是天然纹理。可看着看着,他忽然“咦”了一声,把石头凑得更近些,用手指沿着那些纹路描画。
那纹路……隐约构成了一幅极其简略的图画:下方是起伏的线条(代表山?),上方是卷曲的云团状纹路,而在“山”的某个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像是箭头的凸起,指向一个方向——不是东北偏东,而是更偏向正东!
“这……这石头!”文仲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这石头上的纹路!你们看!像不像昨晚洞壁上那个炭画的符号?山和云!还有这个箭头!”
众人闻言,立刻围拢过来。夜枭、胡四凑近一看,果然,那石头光滑面上的天然纹理,巧合般地形成了一幅与炭画符号神似的图案,而且箭头指向更加明确!
“这石头……是陈头儿留下的?”胡四惊喜道,“他们把符号刻在了石头上?不对,这不像刻的,倒像是石头自己长成这样……”
“是‘指路石’!”文仲打断他,语气急促,“前朝方技司的记载里提过!有些精通地质的匠人,会寻找天然纹理形成特定图案的石头,稍加打磨,作为隐秘的路标!这石头纹理天成,指向明确,又被人长期摩挲变得光滑,肯定是刻意放置在这里的!陈擎他们知道这雾里难辨方向,特意用了这种古老的法子指路!跟着这个箭头指的方向走!是正东!”
正东!赵煜心头一动。果然,和他掌心那微弱的牵引感方向更接近!
希望重新燃起。夜枭不再犹豫,下令道:“跟着石头指的方向,正东!注意脚下,互相照应,别掉队!”
队伍调整方向,沿着陡峭的山脊斜坡,开始向正东方向横切。这条路比之前更险,几乎是在峭壁上斜着走,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和松动的碎石,一旁就是被浓雾掩盖的、深不见底的悬崖。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手脚并用,一点点往前蹭。抬担架的人几乎是在用命拼,膝盖和手肘很快就被磨破了皮,血混着泥水,火辣辣地疼。
赵煜躺在担架上,能清晰地听到抬担架人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颠簸和剧痛消耗着他仅存的体力,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某一刻,当担架经过一处突出的岩角时,他侧过头,透过浓雾的间隙,隐约看到下方极远处的谷底,似乎有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的光芒在雾气中一闪而过,位置……大概就是“黑石口”方向?那光芒比夜里看到的更加晦暗,也更加散乱,不像是稳定的脉动,倒像是……余烬?或者某种失控的泄漏?
没等他看清,浓雾重新合拢,将那景象吞没。
他们就这么在浓雾和峭壁上挣扎着行进了大半个时辰,每个人都到了体力的极限,几乎全凭一口气吊着。就在连胡四都觉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走在前面的落月忽然低声道:“前面……雾好像淡了点。有光。”
众人精神一振,奋力向前又挪了一段。果然,前方的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渐渐变得稀薄。一片相对平缓的、布满巨大灰白色岩石的平台,出现在眼前。平台边缘,就是他们刚才走过的陡峭山脊的尽头,再往前,地势陡然下降,形成另一道深谷。
而令人惊讶的是,站在这平台上,视野豁然开朗。虽然周围群山依旧被雾气环绕,但平台所在的位置,仿佛恰好是一个雾气的缺口。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东方——远处层峦叠嶂的山脉之后,天际线上,隐约有一线不同于阴沉山色的、更亮一些的灰白,那可能是平原或者河谷地带的天光!那是山外的方向!
更重要的是,平台中央,最大的一块灰白色岩石上,用木炭画着一个更加清晰的符号:不再是简单的山和云,而是一个明确的、指向东方的箭头,箭头旁边,画着三道波浪线,波浪线下方,是一个小小的圆圈,圆圈里点了一个点。
“这是……”胡四快步上前,仔细辨认,脸上渐渐露出狂喜,“三道波浪,代表‘水’或者‘河’,下面的圆圈加点……是‘聚集点’或‘汇合处’!这是北境军旧部更高级的联络暗号!意思是:‘沿此方向,至有水之处汇合’!是陈头儿!他们就在这里等我们,或者留下了更明确的信息!”
终于!找到了明确的汇合信息!
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强烈的疲惫感立刻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好几个人直接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张老拐顾不上休息,急忙把山猫的担架放平,再次检查他的状况。还好,虽然气息依旧微弱,但总算没在刚才那要命的行进中断掉。
夜枭和落月立刻在平台上搜索起来。很快,他们在岩石缝隙里,找到了一个小油布包。油布包里没有信,只有一张粗糙的、手绘的简易地图,画着附近的山势和几条主要河流的走向,其中一个岔河口的位置被特意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一个小小的三角符号——正是“三角岩”的标记!而地图边缘,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十二日夜,岔河口东岸,老槐树下。”
十二日夜?那不就是……明天晚上?!
胡四掐指一算,激动道:“没错!今天冬月十三!明天晚上!岔河口东岸老槐树!陈头儿约在那里见面!他知道我们会跟来!”
峰回路转!不仅找到了汇合点,连具体时间和地点都有了!
希望,从未如此清晰而触手可及。
赵煜也被这个好消息提振了精神。他示意夜枭把地图拿过来看。地图画得很糙,但关键信息明确。岔河口,应该就是石髓板上那条溪涧汇入较大河流的地方,原来陈擎把最终汇合点设在了那里,而不是更深入山中的三角岩。看来,三角岩可能只是个备用的地标或者前哨。
“这平台……是个观察点。”文仲喘匀了气,打量着四周,“视野好,隐蔽,易守难攻。陈擎他们选在这里留下最终信息,很稳妥。”他顿了顿,看向东方那线亮光,“从地图看,从岔河口沿河往下游走,应该就能逐渐走出西山,靠近南麓外围的庄子……我们快到了。”
是啊,快到了。走出这片吃人的大山,找到同伴,获得补给和情报,然后……重返那盘该他下的棋。
平台上的风依旧冷,但吹在脸上,似乎不再那么刺骨了。众人各自找地方坐下休息,处理路上新添的擦伤和淤青。张老拐开始鼓捣他那些宝贝草药,试着把新采的和之前找到的混合在一起,想弄出点更有用的东西。吴伯掏出怀里那块沉甸甸的黑疙瘩石头和那根硬木棍,放在身边,背靠着岩石,没一会儿竟然打起了轻微的鼾声,他实在是太累了。
夜枭安排了警戒,然后和胡四、文仲凑在一起,对着那张简陋地图,低声商量着明天的路线和可能遇到的危险。从平台到岔河口,按图上看,还需要大半天路程,而且得先从这个平台找路下到下面的谷底,再沿着谷底往东走。
赵煜躺在担架上,看着灰白色的天空,听着身边人压抑的交谈和鼾声,身体依旧疼痛虚弱,但心中那团火,却越烧越旺。快了,就快摸到棋盘边了。
然而,就在这希望升腾的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或许除了感知最敏锐的落月,她忽然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平台西侧,那片他们来时走过的、依旧被浓雾封锁的山脊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她好像听到了一点什么声音,极其细微,不同于风声,也不同于寻常鸟兽,但再凝神去听,又只有呜呜的风声和雾气的流动。
是错觉吗?
她不敢肯定,只是默默地将短刃握得更紧了些,目光在西侧浓雾与平台东侧那片预示着出路的光亮之间,来回扫视。
平台之上,希望与疲惫交织。
平台之外,迷雾深锁,未知依旧。
但至少此刻,他们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和一个确切的时间。
冬月十三,夜。
岔河口东岸,老槐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