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普济寺,山门大开。
这里不愧是西境香火最盛的古刹,苍松翠柏掩映之间,黄墙黛瓦若隐若现。
钟声悠远,伴着袅袅檀香,瞬间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
林昭倒是恢复得快,虽然脸色还苍白,但那股生猛劲又回来了。
他凑到我马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狡黠地笑道:
“怎么样?老太君一来,万事大吉。这叫‘一物降一物’。”
我才从林昭口中得知了这破局背后的真相。
刘怀彰派人去请了老太君过府调停王婉仪持剑拒搜且伤人之事。
她接了帖子,却并未直接去雍王府,而是让人先去栖云庄接林昭。
“栖云庄?”我有些诧异。
“不错,”林昭端起茶盏。
“我刚到栖云庄的那晚,消息就已经递到老太君跟前了。
这西境屏城,看似是雍王府的天下,可王家在这里经营数代,那盘根错节的势力,又岂是刘怀彰能完全摸透的?”
原来那夜林昭在栖云庄左等右等不见我们归来,便知出了岔子。
他并未贸然闯府救人,而是借着老太君的名头,大张旗鼓地进了城。
这厮脑子转得极快,进城后没急着去雍王府,反倒先指使人在城西几处废弃的库房放了几把火。火势虽不大,却足以惊动负责城防的典签。
待那典签为了追查纵火嫌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同样起火的雍王府盘查时,林昭才扶着老太君姗姗来迟。
如此一来,刘怀彰既要应付官面上的典签,又要面对气场全开的王家老太君,两相夹击之下,哪里还敢强留我们?
我不禁心中喟叹,原来那夜看似顺利的脱身,背后竟是这般环环相扣的算计。
“你是不知,当时那刘怀彰的脸都绿了。”
林昭晃着手里的茶杯,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可随即,他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语气里多了些实打实的感慨。
“不过话说回来,这屏城到底还是姓王的说了算。
老太君往那一站,比什么圣旨都好使。姜还是老的辣啊!”
接下来的几日,普济寺的生活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晨钟暮鼓,经声佛号。
老太君像是真的只是来礼佛一般,每日带着王婉仪、何琰和林昭在佛前上香、诵经。
老太君发了话。
“这几日,你们便在这里陪我吧。
反正每次都说过来陪我,那便好好的陪这几日吧。”
这一陪,便是与世隔绝的三日。
三人皆敛声屏气,无论是何琰还是林昭,亦或是心事重重的王婉仪,都规规矩矩。
连最跳脱的林昭也沉下心来,一笔一划地抄写经书。
直到第四日清晨。
禅房内,一炉沉香静静燃烧。
老太君坐在榻上,手中捻着一串紫檀佛珠,目光缓缓扫过面前跪坐的三人。
老太君缓缓开口。
“我与你们祖父的想法不同。”
这一句话,让屋内的气氛微微一凝。
王氏宗主,那是当今朝堂上的泰山北斗,也是王氏一族的掌舵人。
他的想法,在王家便是金科玉律。
“你们祖父将王氏一族看得过重,将这家族的荣耀、权势看得比命还重。”
老太君的目光落在王婉仪那张略显憔悴的脸上。
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慈爱与心疼。
“可是在我心里,我的子孙才是最重要的。”
王婉仪身子一颤,猛地抬起头来。
“我活了这一把岁数,见惯了楼起楼塌,见惯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老太君的话,字字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权势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今日你是座上宾,明日便可能是阶下囚。
我只愿你们每个人都能得平安和喜乐。这比什么权势、泼天的富贵,都重要得多。”
老太君的目光深沉地锁住了王婉仪。
“所以,仪儿,路就在脚下。虽已至此,你仍可重选。”
王婉仪身形一颤,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透。
“不想回那吃人的雍王府,不想对着那让你日夜惊惧的刘怀彰,那便不回。”
老太君字字如钉。
“天塌下来,自有我这把老骨头给你顶着。”
这话,在女娘如浮萍的世道里,不仅是离经叛道,更是一份足以撼动人心的慈悲与霸气。
王婉仪眼中一瞬迸发出神采,亮得惊人。
可这光亮,仅仅维持了一息,便如风中残烛般熄灭了。
昔日那无疾而终的情意。
陵海城那不堪回首的受辱之夜。
自己身上背负的家族联姻之责。
都是她身上沉重的枷锁。
“孙女……孙女……”
她嗫嚅着,声音里满是苦涩的挣扎。
老太君静静看了她半晌,眼底划过一丝洞悉世事的悲悯,终是轻轻一叹。
“罢了,不必急着答我。这几日你且在佛前静心,把心里的尘埃扫一扫,问问自己究竟要什么,再来回我。”
说罢,她转过脸,目光越过王婉仪,落在了何琰与林昭身上。
眼中的慈爱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王家掌权人的肃杀与审视。
“此番南下,你们做得尚可。”
老太君缓缓转动着手中的佛珠。
“懂得抱团,懂得借势。
王家人在外,无论内里如何争斗,对外便是一体的。
这一点,你们没丢祖宗的脸。”
三人垂首受教。
然而下一瞬,老太君话锋陡转,语气沉得骇人。
“但在陵海城,你们太让我失望!”
跪坐的三人,俱是一颤。
“陵海一役,王家三娘生死未卜。那是我王家的血脉,竟零落至此,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老太君的声音微微发颤,那是压抑到极致的痛心与愤怒。
王婉仪顿时脸色煞白。
“更让我寒心的,是南境王氏一族!食君之禄,不思忠君报国,反倒成了啃噬国基的蠹虫!为了些许黄白之物,连脸面风骨都不要了!”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背影透着一股如松柏般的苍劲。
“你们尚且年轻,或许觉得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只能随波逐流。”
“但我要你们记住,”她回过头,目光如炬,字字铿锵。
“王家屹立数百年不倒,靠的绝非蝇营狗苟、唯利是图!”
“流淌在你们血脉里的,当是洞察时势的眼光,是经世济民的智谋,更是宁折不弯的风骨!绝不是那些转眼即逝、招致杀身之祸的权财!”
“利令智昏,必有灾殃。在被私欲驱使之前,先叩问本心——能否对得起头顶三尺神明,对得起列祖列宗的清誉!”
室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雨声淅沥。
“昭儿。”
“在。”林昭收敛了平日的嬉皮笑脸,神色肃然。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最懂变通。此番若非你机警,懂得借力打力,借我这老婆子的名头破局,只怕此刻这屏城内早已血流成河。论机变,何琰太过方正,不如你。”
林昭难得有些赧然,挠了挠头。
“太君谬赞,孙儿只是……只是怕死罢了。”
“怕死有什么不好?”
老太君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意味深长。
“知敬畏,方能长久。老身倒愿我的子孙个个都懂得怕死,唯有怕死,行事才会如履薄冰,才能求得万全。”
她重新坐回榻上,挥了挥手,显出几分疲态。
“去吧,都先在这好好诵经几日,想清楚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目光最后扫过何琰,带着几分深意。
“尤其是你,琰儿。
风骨二字在你身上最为显着,这点祖母甚是欣慰。然则过刚易折,你父之殇,仍是我心中之痛。那乌沉木之事,如何处置,是要查个水落石出,还是要留一线生机,你自己掂量。但有一点——”
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我,又迅速移开。
“别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也别辜负了真心护着你的人。”
三人行礼告退。
走出禅房,雨已初歇。
山间岚气浮动,如水墨晕染。
我回头望向那扇紧闭的禅房木门。
那位老人,并未教他们如何权谋算计,却教了比权谋更重要的东西——那是世家大族赖以生存的根基与底线。
她以老迈之躯,在这风雨飘摇的西境,为这群年轻人撑起了一把伞,争来了一息喘息之机。
前路依然凶险,但在这钟声里,原本浮躁的人心,终究是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