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在树林深处摇曳。
不是渔屋,是座半塌的山神庙。腐朽的门板虚掩着,缝隙里漏出昏黄光亮,映出庙前杂草丛生的石阶。
江尘在树林边缘停步,背靠树干,让喘息平复。左臂的僵硬已蔓延至肩胛,右腿伤口的麻痹感时隐时现,体内毒素与阴寒侵蚀彼此撕扯,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绵密的刺痛。
内力几近枯竭,清心铃沉寂,往生令毫无反应。
但他不能停。
远处河道方向传来隐约的犬吠——搜捕的人带着猎犬来了,比他预想的更快。
江尘盯着那点灯火,脑中快速计算:
庙里有人。火光稳定,不是风中的残烛,而是有人照看。可能是山中猎户、逃难流民,也可能是幽冥宗的暗哨——黑幡使心思缜密,未必不会在下游布设眼线。
他需要药,需要食物,需要至少两个时辰的喘息来压制伤势。
但也可能是陷阱。
犬吠声渐近。
江尘不再犹豫,身形如鬼魅般穿过树林,绕到山神庙侧后方。墙壁坍塌大半,他伏在断墙外,屏息凝听。
庙内有呼吸声。
只有一人。呼吸绵长而略显虚浮,似是年老体弱之辈,并非武者。
江尘从断墙缺口向内窥视。
破败的神像下,篝火燃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蜷缩在草席上,身上裹着破旧棉袍,身旁放着个药篓,几株草药散落在地。老者似在打盹,手里还握着半块硬饼。
不是陷阱。
至少不像。
江尘悄无声息翻入庙内,落地时右腿一软,险些跪倒。他咬牙站稳,陨星刺已抵在老者喉间。
老者惊醒,浑浊的眼睛瞪大,却没有惊呼。
“别动。”江尘声音嘶哑,“我需要伤药、干净的水和布。”
老者缓缓点头,目光落在他左肩——那里黑袍已被血浸透,凝结的暗红色中隐隐泛着诡异的青黑。
“你中了阴寒之毒。”老者开口,声音苍老却平静,“还有‘腐髓散’的痕迹……能撑到现在,内力不弱。”
江尘眼神一凛:“你是医师?”
“采药的。”老者指了指药篓,“年轻时学过些皮毛。放开老朽,我去取药。”
江尘盯着他三息,缓缓收刺。
老者颤巍巍起身,从药篓底层摸出几个油纸包,又取出一只陶罐,里面是清水。他撕开江尘左肩衣物,看到伤口时,倒吸一口凉气。
“蚀魂石残留……你是幽冥宗的人?”
“仇人。”
老者不再多问,取出一把小刀在火上烤了烤,低声道:“腐肉需剜去,阴寒需以‘赤阳草’汁液冲洗。会很痛,不能喊。”
江尘点头,将半截木棍咬在口中。
刀锋切入皮肉的瞬间,剧痛如烈火燎原。江尘浑身肌肉绷紧,额角青筋暴起,却一声未吭。老者手法老练,快速剔除发黑的血肉,又将捣碎的赤阳草敷上伤口。
“嘶——”
草药触及伤口的刹那,仿佛烧红的烙铁按在皮肉上!阴寒侵蚀疯狂反扑,与赤阳草的药性激烈对抗,江尘眼前一黑,几乎昏厥。
老者迅速以布条包扎,又递来一枚褐色药丸:“内服,压制余毒。但治标不治本,三日内需寻到‘玉髓莲’或宗师级高手以纯阳真气祛除,否则寒毒入髓,左臂必废。”
江尘吞下药丸,药力化开,一股暖流暂时压住体内翻腾的寒意。
“多谢。”他从怀中摸出最后几两碎银。
老者摇头:“不必。老朽年轻时……也曾被幽冥宗追杀。”
江尘动作一顿。
庙外,犬吠声已至林边。
老者脸色微变:“他们追来了。后殿有地窖,原本是存香烛的,可暂避。”
“会连累你。”
“他们搜不到自会离开。”老者扶起江尘,“快。”
地窖入口在神像后的石板下,狭窄潮湿,仅容一人蜷缩。老者合上石板前,低声道:“莫出声,猎犬嗅不到地窖气息。”
黑暗吞没一切。
江尘蜷在地窖角落,耳贴石板,倾听上方动静。
脚步声杂沓而至,至少有十余人。火把光亮透过石板缝隙渗入,影影绰绰。
“搜!”有人厉喝。
庙内器物翻倒声、脚步声、犬吠声混杂。猎犬在庙内转了几圈,发出困惑的低呜——地窖密闭,气味隔绝。
“老头,可见过一个受伤的黑衣人?”问话者语气凶狠。
老者咳嗽几声:“老朽一直在庙里歇脚,未曾见人。”
“血迹呢?附近可有血迹?”
“林子里野兽厮杀是常事,老朽眼神不好,看不清。”
沉默片刻。
“头儿,这老头怎么办?”
“杀了干净。”另一人冷声道,“宁可错杀。”
江尘手指收紧,握住陨星刺。
但老者忽然开口:“各位好汉可是幽冥宗的大人?”
“嗯?你知道幽冥宗?”
“年轻时跑江湖,听说过。”老者声音依然平静,“若老朽没记错,幽冥宗的规矩里有一条:无故杀平民者,需以三倍血偿还。各位大人身上煞气不重,应是外堂弟子,犯不着为个逃犯触犯宗规吧?”
地窖中,江尘眼神微动。
这老者对幽冥宗规矩如此熟悉……
庙上一阵沉默。
良久,那领头者哼了一声:“老头倒是明白人。撤!去下游搜,他重伤跑不远!”
脚步声渐远。
江尘等了半炷香时间,才推开石板。
老者坐在篝火边,重新添了柴,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们暂时不会回来。”老者没回头,“但你也不能久留。天亮前,必须离开这片山林。”
江尘走到火边坐下,缓缓运转仅存的内力,催化药力。赤阳草的药性在左肩蔓延,与阴寒侵蚀形成脆弱的平衡,但右腿的麻痹感仍在加深。
“前辈如何称呼?”他问。
“山里人都叫我药翁。”老者拨弄着篝火,“你呢?能让幽冥宗出动‘血鸦网’追捕的,不是寻常仇家。”
“江尘。”
药翁动作顿了顿,深深看他一眼:“玉京城里闹出大动静的,是你?”
“前辈消息灵通。”
“老朽虽隐居山林,但采药时常进城卖药,市井流言听了不少。”药翁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肉干,“吃吧,你失血过多,需补气血。”
江尘接过,慢慢咀嚼。肉干咸硬,却暖胃。
“幽冥宗的‘血鸦网’已铺开,玉京周边三百里,所有暗桩、眼线、收买的官吏衙役都会动起来。”药翁低声道,“水路陆路皆被封死,你唯一的生路,是往西进‘苍雾山脉’。”
苍雾山脉,横亘三州之界的险恶之地,瘴气弥漫,凶兽横行,更有天然迷阵,便是宗师也不敢轻入。
“山中可有幽冥宗势力?”
“有,但薄弱。”药翁道,“山脉深处有‘雾隐村’,是避世之人的聚居地,其中或有能解你寒毒之人。但路险,你现在的状态,走不到百里。”
江尘沉默。
他需要时间恢复。哪怕只是一两日,将内力恢复到三成,压制住伤势,才有生机。
药翁似看出他所想,从药篓底翻出一张泛黄的地图:“从此地向西三十里,有处废弃道观,观后有密道可通地下暗河。顺暗河走十里,出地面便是苍雾山脉外围。幽冥宗短时间内搜不到那里。”
江尘接过地图,上面标注详细,连密道机关都有图解。
“前辈为何帮我至此?”
药翁望着篝火,良久才道:“四十年前,老朽的妻子死于幽冥宗‘蚀魂试验’。我寻仇半生,未能伤其分毫,反废了一身武功。”他扯开衣襟,胸口处赫然有道漆黑的掌印,深陷皮肉,触目惊心,“这‘蚀心掌’的伤,折磨了我四十年。”
他看向江尘:“你毁了蚀魂石,伤了黑幡使麾下宗师——这是我四十年都未做到的事。帮你,便是替我妻子报仇。”
江尘起身,郑重一礼。
“此恩必报。”
药翁摆手:“快走吧。地图记熟后烧掉。记住,进苍雾山脉前,莫再与人交手,你的身体已到极限。”
江尘将地图细节刻入脑海,投入火中。又向药翁讨了些赤阳草与压制麻痹的草药,用布包好贴身收藏。
临行前,药翁递给他一根黝黑的木杖:“‘铁心木’所制,坚硬如铁,可作拐杖,也可防身。你右腿伤重,需借力。”
江尘接过木杖,入手沉重,杖身刻着简陋的符文,似是安神定魂之用。
“保重。”
他推门而出,没入林中黑暗。
药翁坐在篝火边,听着远去的轻微脚步声,缓缓闭上眼。
“阿素……又有一个孩子,走上了我们当年的路。”
“愿他能走得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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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玉京城内,听雨别院。
黑幡使面前跪着三名黑衣探子,个个面色惨白。
“下游三十里内搜遍,未见踪迹。”
“沿岸猎户、船家皆已问过,无人见到伤者。”
“血鸦网已启动,但至今未有回报。”
黑幡使指尖轻叩桌面,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可能凭空消失。”他缓缓道,“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接应,二是他找到了我们不知道的藏身之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色正浓,东方天际已透出一丝微白。
“传令:收缩搜捕范围,重点排查玉京以西所有村落、山庙、废弃屋舍。尤其是……苍雾山脉方向。”
“大人怀疑他往西去了?那可是死地。”
“死地,往往也是生路。”黑幡使转身,阴影中的眼眸幽深,“另外,查一查这四十年来,所有与幽冥宗有血仇、且可能藏身玉京附近的人。特别是……医师或药师。”
“是!”
探子退下后,黑幡使从怀中取出一枚血色玉佩。
玉佩正中,一点微光缓缓闪烁,指向西方。
“往生令的气息……虽然微弱,但还能追踪。”他喃喃自语,“江尘,你能逃多远呢?”
他握紧玉佩,血色浸透指缝。
“游戏,才刚刚开始。”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夜幕,照在听雨别院的青瓦上,冰冷如铁。
三十里外山林中,江尘拄着铁木杖,一步一瘸地走向西方。
身后,东方既白。
身前,群山如墨。
而怀中的往生令,在晨光初现的刹那,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