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暮春总是裹着一层温软的雾霭,晨光穿透宣德门的鸱吻时,还带着汴河潮湿的水汽。紫宸殿内早已暖意融融,盘龙柱上的金漆在烛火下流转,殿中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绯色、紫色、青色的官袍连成整齐的队列,笏板斜握在手中,每个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飘向殿外 —— 太原围城已逾两月,这几日,所有人都在等那封决定性的捷报。
小皇帝刘承佑依旧端坐在龙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却难掩眼底的困倦。他昨夜被太后召去,反复叮嘱今日朝会需 “谨言慎行,多视宋王眼色”,此刻双手放在膝上,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的雕花。龙椅之侧的蟠蛟金座上,赵匡胤一身玄衣纁裳,冕旒垂落的珠串遮住了眉眼,只有指尖偶尔划过扶手的饕餮纹,泄露出一丝不耐。
“陛下,宋王!” 殿外突然传来内侍尖细的唱喏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晋王殿下急报 —— 太原大捷!”
话音未落,一名身着皂衣的驿卒已跌跌撞撞闯入殿中,背上的驿旗还在颤抖,沾满尘土的手中高举着一封明黄色的奏表,额头的汗珠砸在金砖上,晕开细小的湿痕:“八百里加急!晋王殿下奏报,太原城破,伪帝刘钧出降!”
满朝文武顿时哗然,不少官员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脸上露出喜色。唯有站在文官之首的赵普,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 曹彬出征前曾与他约定,破城后会先派亲信走密道传信,为何反倒是晋王的捷报先到?
赵光义早已出列,一身亲王蟒袍衬得他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谦逊。他快步上前,从驿卒手中接过奏表,转身对着赵匡胤躬身道:“父皇,儿臣日夜值守枢密院,统筹粮草调度,遥控前线军务。昨日深夜接到监军张鉴密报,太原城已于三更时分破城,刘钧束手就擒!此乃我大宋之幸,父皇之福!”
赵匡胤抬手,示意内侍接过奏表。冕旒后的目光扫过赵光义,见他眼底藏不住的得意,心中已明了七八分。内侍展开奏表,鎏金的字在烛火下格外醒目,赵匡胤的目光缓缓下移,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奏表开篇便是 “臣光义惶恐奏闻”,言辞恳切,却字字都在往自己身上揽功:“自太原围城以来,臣无日不忧心战事,殚精竭虑调度粮草,确保前线无断供之虞;又遣监军张鉴亲赴前线,临机决断,力劝曹彬摒弃‘畏缩之策’,改用雷霆攻势。张鉴抵达后,日夜督战,激励将士,终使三军奋勇先登,侯霸荣感我大宋天威,献门归降。城破之日,崔翰率军擒获刘钧,此皆父皇圣明,臣与张鉴协理之功也。”
寥寥数百字,将太原破城的功劳全归于 “晋王统筹” 与 “张鉴督战”,对曹彬定下的水攻之策只字未提,仅以 “曹彬遵监军之令,调度有方” 一笔带过;郭守文死守粮道击退辽骑的苦战,成了 “粮草调度无虞” 的注脚;崔翰率狼牙军先登破城的悍勇,也只落得 “率军擒获” 四字。更甚者,连侯霸荣献城,都成了 “感我大宋天威”,与曹彬的接洽部署毫无关系。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官员们虽未亲见前线战事,却也早有风闻 —— 曹彬水攻太原、郭守文护粮破敌、崔翰精锐突袭,这些消息早已通过军中探亲的士卒、转运粮草的民夫传到汴京。赵光义这封奏表,分明是颠倒黑白,独占首功。
可没人敢站出来反驳。晋王是宋王胞弟,如今权势日盛,枢密院、吏部多有他的亲信;更重要的是,宋王对这位弟弟向来纵容,谁敢触这个霉头?不少官员纷纷躬身附和:“晋王殿下运筹帷幄,监军大人督战有力,实乃我大宋栋梁!”“恭喜父皇,贺喜父皇!平定北汉,北疆安定,此乃千秋伟业!”
赵匡胤握着奏表的手指渐渐收紧,宣纸被捏出褶皱。他想起曹彬出征前的叩首:“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平定北汉,护我疆土。” 想起郭守文少年从军,屡立战功却从不争功;想起崔翰训练狼牙军时的日夜操劳。这些将士在前线浴血,却被自己的亲弟弟如此轻慢,他心中既有愧疚,又有无奈。
可他是帝王,更是赵光义的兄长。如今朝局初定,北汉新破,若当众拆穿赵光义的谎言,只会让朝堂动荡,宗室失和。更何况,赵光义的奏表里,处处打着 “父皇圣明” 的旗号,将他捧在高位,他若反驳,反倒落得 “卸磨杀驴”“猜忌宗室” 的名声。
赵匡胤沉默了良久,殿内的烛火 “噼啪” 作响,映得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他缓缓放下奏表,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晋王统筹后方,调度得当;张鉴临危督战,激励三军,皆有功勋。传旨 ——”
内侍连忙躬身执笔,备好圣旨。赵光义站在殿中,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眼角的余光扫过赵普,带着一丝挑衅。赵普垂着眼帘,手中的笏板握得发白,却始终没有开口 —— 他深知宋王的难处,此刻进言,只会火上浇油。
“晋赵光义,晋封开封府尹兼中书令,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赏食邑千户;监军张鉴,擢升枢密副使,赏黄金五百两,绸缎五十匹;曹彬、崔翰、郭守文等前线将士,各赏黄金百两,绢帛二十匹,待班师回朝后,再行论功封赏。”
圣旨宣读完毕,赵光义立刻躬身谢恩,声音洪亮:“儿臣谢父皇恩典!此乃父皇圣明,臣不敢独揽其功!” 张鉴虽不在殿中,其亲信却连忙出列,代他谢恩,脸上满是受宠若惊的神色。
只有少数几人注意到,赵匡胤在念及 “曹彬等” 三字时,声音顿了顿,冕旒后的目光掠过殿外,似是望向太原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朝会散去后,官员们簇拥着赵光义走出紫宸殿,一路恭维之声不绝。赵普落在后面,被赵匡胤召入了偏殿。
偏殿内没有外人,炭盆里的银骨炭燃得正旺。赵匡胤摘下冕旒,露出额角的细纹,疲惫地靠在御座上:“则平,你都看见了。”
“臣看见了。” 赵普躬身道,“晋王此举,虽有不妥,却也未伤及根本。如今北汉新破,军心民心皆需安抚,暂缓论功,亦是权宜之计。”
“暂缓?” 赵匡胤苦笑一声,拿起桌上的茶杯,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光义的心思,你我都清楚。他这是要借太原之功,巩固势力啊。曹彬在前线拼死拼活,到头来却不如一个摇笔杆子的监军,将士们寒心啊。”
“曹彬乃国之柱石,深明大义,必能体谅陛下的难处。” 赵普道,“臣以为,可暗中遣人赴太原,向曹彬说明缘由,再许以日后封赏,稳住前线将士。至于晋王…… 陛下需多加留意,其麾下亲信日多,恐非社稷之福。”
赵匡胤沉默点头。他何尝不知赵光义的野心,可血浓于水,他总想着,只要自己还在,就能制衡这个弟弟。却没想到,太原一战,赵光义竟如此急切地抢功,丝毫不顾及前线将士的感受。
“你去安排吧。” 赵匡胤挥了挥手,“务必让曹彬知晓,朕心中有数。”
赵普应声退下。偏殿内只剩下赵匡胤一人,他望着窗外的天空,云层厚重,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知道,今日的妥协,或许会埋下更大的隐患,可他别无选择。
而此时的太原城,早已是一片欢庆的景象。宋军入城后,在曹彬的严令下,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积水渐渐疏导,疫病得到控制,百姓们走出家门,开始重建家园。军营里,将士们也难得放松,几人围坐在一起,喝着从北汉府库中缴获的汾酒,谈论着班师回朝后的光景。
李汉琼抱着酒坛,猛灌了一口,拍着崔翰的肩膀大笑:“崔将军,你率狼牙军先登破城,这头功定然是你的!枢密说了,回朝后陛下定会重赏,到时候咱们哥几个,在汴京最有名的酒楼好好喝一场!”
崔翰也笑着举杯:“这都是大家的功劳,若不是侯霸荣献门,若不是枢密定下水攻之策,咱们哪能这么快破城。”
郭守文坐在一旁,虽不似李汉琼那般张扬,却也面带笑意。他抚摸着腰间的佩剑,剑鞘上还留着与刘继业激战的划痕,心中想着,这次护粮破敌,总能给家中老母挣一份诰命了。
就在这时,营外传来马蹄声,一名亲兵翻身下马,神色匆匆地闯入营帐:“枢密!汴京急信!”
曹彬正在帅帐中整理军务,闻言立刻接过信笺。信是赵普遣亲信送来的,字迹潦草却字字清晰,将紫宸殿朝会的经过一一写明 —— 赵光义抢先奏捷,独占首功,宋王下旨嘉奖晋王与张鉴,前线将士仅得薄赏。
曹彬看完信,手指捏着信笺,指节泛白。他沉默着将信递给一旁的参军,参军看完后,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岂有此理!晋王从未到过前线,张鉴只会掣肘军务,凭什么抢功!”
声音传出营帐,正好被外面喝酒的李汉琼等人听到。李汉琼 “哐当” 一声将酒坛摔在地上,酒液四溅,他怒目圆睁,一把揪住亲兵的衣领:“你说什么?汴京的旨意下来了?功劳给了晋王和张鉴?”
亲兵被他吓得脸色发白,点了点头:“是…… 是赵相爷的亲信说的,晋王的捷报先到,陛下下旨嘉奖了晋王和张鉴,咱们…… 咱们只得了些薄赏。”
“放他娘的屁!” 李汉琼怒吼一声,一拳砸在营帐的立柱上,木屑纷飞,“老子在北门佯攻,差点被箭射穿喉咙;崔将军率狼牙军先登,弟兄们死了多少人;郭将军守粮道,跟辽狗拼命;枢密定下水攻之策,担着骂名!凭什么功劳成了那对狗男女的?”
郭守文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握紧了佩剑,指节发白,却始终没有说话。他想起与刘继业激战的那个清晨,想起弟兄们战死在粮道上的尸体,心中的寒意比太原的寒风还要刺骨。
崔翰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向帅帐,推开门便对曹彬道:“枢密!此事绝不能忍!晋王颠倒黑白,抢夺战功,我们必须上表自辩!把前线的战况、将士的伤亡一一写明,呈给陛下!”
帐内的将领们也纷纷附和:“对!上表自辩!不能让弟兄们的血白流!”“张鉴那个腐儒,在营中只会掣肘,凭什么擢升枢密副使?”
曹彬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眼神却深邃如潭。他看着崔翰,又扫过帐内义愤填膺的将领们,缓缓开口:“上表之后呢?”
崔翰一愣:“自然是让陛下知晓真相,惩治晋王和张鉴!”
“然后呢?” 曹彬追问,“陛下若治罪晋王,便是猜忌宗室,朝堂动荡;若不治罪,我等便是以下犯上,质疑圣裁。到时候,不仅功劳要不回来,反而会被扣上‘居功自傲’‘结党营私’的罪名,弟兄们的性命,难道要赌在这一纸奏表上?”
将领们沉默了。他们都是沙场悍将,却不谙朝堂权谋,经曹彬一点拨,才意识到其中的凶险。
李汉琼不服气地说道:“可咱们就这么认了?弟兄们的功劳,不能就这么被抢了啊!”
曹彬站起身,走到帐外,望着汴京的方向。夕阳正沉,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远处的群山连绵起伏,如同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仗,是你们打的,弟兄们的血,是真的流了,这些,陛下心中清楚,天下人心中也清楚。功,是朝廷定的,是是非非,自有公论。” 曹彬转过身,看着众将,“我们是军人,不是政客。守住本心,守住北疆的安宁,比什么都重要。”
崔翰还想争辩,却被曹彬的眼神制止了。那眼神里没有软弱,没有妥协,只有一种历经沙场后的沉稳与清醒 —— 他知道,与赵光义的较量,从来都不是一场战功的争夺,而是一场关乎朝堂格局、社稷安危的长期博弈。今日若逞一时之快,只会打草惊蛇,让赵光义更加警惕,日后的路,只会更难走。
众将渐渐平静下来,虽心中仍有愤懑,却也明白曹彬的苦心。李汉琼捡起地上的酒坛碎片,叹了口气:“枢密说得对,是俺冲动了。只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也要咽。” 曹彬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们记住,今日之辱,不是结束,是开始。”
他的目光扫过众将,最后落在汴京的方向,眼底深处翻涌着暗流。赵光义敢在太原之功上动手脚,就说明他已不再满足于幕后操纵,而是要走到台前,与军功集团分庭抗礼。这场战争,从朝堂的暗流,变成了明面上的交锋。
夜色渐浓,太原城的灯火渐渐亮起,如同繁星落在人间。帅帐内,曹彬重新拿起军务文书,却没有立刻动笔。他想起赵匡胤亲赐的王命旗牌,想起破城那日百姓的跪拜,想起老兵含泪的询问。
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为了那些战死的弟兄,为了北疆的安定,更为了大宋的长治久安,他必须守住军功集团的根基,与赵光义的野心,周旋到底。
而汴京的晋王府内,赵光义正与张鉴的亲信举杯欢庆。烛火通明,丝竹悦耳,赵光义看着手中的封赏圣旨,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知道,曹彬定然会不满,可那又如何?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军功再高,也不过是帝王平衡朝局的棋子。
只是他不知道,太原城的那片夜色中,一双沉稳的眼睛,已经将他的野心尽收眼底,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然拉开了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