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夏缘轻轻拍了拍罗玥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幸好人没事,钱没了可以再挣。”
她顿了顿,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钱包,说道:“你们买结婚用品的钱不用担心,我这里还有一些,先借给你们用。”
她这样做,一方面是真心同情罗玥的遭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结一个善缘。在这个刚刚开启新篇章的时代,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路。
罗玥和徐大文都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夏缘,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感激。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五一广场上的路灯亮起了明亮的光。
忽然,一阵劲爆的音乐声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只见一群打扮时髦的青年男女,扛着一台四喇叭录音机,涌入了广场中央。他们留着长发或抹着油头,脸上架着硕大的蛤蟆镜,身上穿着花哨的霹雳服和裤管宽大的喇叭裤,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
强劲的迪斯科音乐声中,他们旁若无人地跳起了奔放热烈的交谊舞,扭动着身体,释放着属于那个年代的,无处安放的青春与荷尔蒙。
街角,是刚刚被骗光积蓄、愁容满面的罗玥和徐大文;广场中央,是恣意舞动、拥抱新潮的年轻身影。
夏缘站在这新与旧、失落与张扬的交界点,看着眼前这幅充满矛盾而又无比真实的时代画卷,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属于她的故事,属于这个时代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二天,芙蓉电影制片厂的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导演龚振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头发花白,穿着一件半旧的中山装,眼神却很锐利,像鹰。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听夏缘阐述着剧本的改编思路。
“……所以,我认为电影不能完全照搬小说。小叔子何强对嫂子谭小梅的感情,不能一开始就是纯粹的责任。他应该在哥哥何展活着的时候,就对嫂子有一种朦胧的好感。这种好感是压抑的,是违背伦理的。直到哥哥牺牲,这种被压抑的情感才在一个‘照顾’的名义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这样一来,人物的内心挣扎才会更激烈,他们的结合才更具悲剧性和冲击力。”
夏缘侃侃而谈,她的声音清亮而沉稳,逻辑清晰,观点独到,完全不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
龚振眼里的欣赏越来越浓,他频频点头,掐灭了烟头:“小夏同志,你的想法很大胆,但也非常深刻!打破了原有故事的道德框架,让人物更‘活’了!我同意你的改编方向!”
夏缘微微一笑,正要继续说下去,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龚导演,我觉得……我觉得谭小梅的小姑子,何兰这个角色,也很重要。”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角落里那个一直安静坐着的身影上。
是苏芒。夏缘的心猛地一沉。她不是说了让她一句话都别说吗?这个蠢货,想干什么?
龚振显然也有些意外,他扶了扶眼镜,看向苏芒:“哦?小同志,你有什么想法?”
苏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绞着衣角,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直直地看向龚振:“我觉得,何兰不能只是一个符号化的、促进嫂子和小叔子感情的工具人。她应该是这个压抑家庭里,唯一的亮色和反叛者。”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
“你想啊,哥哥死了,嫂子守寡,小叔子不敢越雷池一步。整个家都死气沉沉的。这个时候,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打破这种沉闷。这个人,就应该是何兰。她可以泼辣,可以口无遮拦,她可以第一个对嫂子喊出‘你还年轻,不能就这么守一辈子’!她对嫂子和小叔子的结合,一开始可能是不理解,甚至是嫉妒。因为她也曾偷偷喜欢过自己的哥哥。但后来,她看到嫂子活得太苦了,她内心的善良和正义感,会让她最终选择支持嫂子,甚至推着他们走在一起。这种从个人情感到家族大义的转变,才是这个角色真正有魅力的地方!”
一番话说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龚振彻底愣住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仿佛要重新认识一下眼前这个穿着白色外套的女孩。她说的,竟然和他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女二号”形象,不谋而合!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具体,还要生动!这……这是一个乡下丫头能有的见识?
夏缘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她死死地盯着苏芒,心脏狂跳。苏芒说的这些,根本不是小说里的内容!何兰这个角色在小说里笔墨极少,几乎就是个背景板。她刚刚阐述的那些人物弧光、心理转变……是自己准备在下一稿剧本里才要添加的!
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她看了自己的草稿?不可能,草稿明明锁在抽屉里。那她就是……猜的?不,那不是猜测。那是一种无比笃定的阐述,仿佛她已经看过一万遍成片,对每一个情节都了如指掌。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在夏缘的脑海里炸开。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难道也是从后世来的?
“你……你叫什么名字?”龚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叫苏芒,夏缘是我姐姐。”苏芒微微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显得天真又无害。
龚振的目光在夏缘和苏芒之间来回扫视,最后,他猛地一拍桌子:“小夏编剧!你这个妹妹,我要了!《边城恋》的女二号何兰,就让她来演!”
夏缘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稳。她精心策划的“抛弃”计划,在这一刻,碎得彻彻底底。她不仅没能甩掉这个麻烦,反而亲手将她送上了一架自己都还没能完全踏足的云梯。她看着苏芒脸上那抹得意的、一闪而过的笑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自己,好像做了一件追悔莫及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