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擎奇袭京城、诛杀睿亲王、控制局面的捷报，如同在冰封的北疆投下了一颗烧红的巨石，瞬间蒸腾起弥漫的希望与灼热。大营内劫后余生的狂喜尚未平息，紧随而来的影十七密报，却又如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将那份虚幻的炽热浇得丝丝作响，露出底下依旧狰狞的危机。赵擎油尽灯枯的重伤，京城未稳的局势，阿尔丹的高烧昏迷，吐蕃大军的虎视眈眈……每一件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提醒着我，这场胜利，脆弱得如同琉璃，稍有不慎，便会彻底粉碎。
我强压下得知赵擎真实伤势后的心悸与酸楚，也暂时将阿尔丹的安危交托给上苍和京中的医者。此刻，北疆需要稳定，军心需要安抚，而更重要的，是必须立刻利用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将大义的名分牢牢抓在手中！睿亲王虽死，但其党羽未尽，谣言未息，若不能迅速正名，天下必将陷入更大的混乱。
“高德忠，”我靠在榻上，气息虽弱，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以本宫……不，以先帝沈皇后（我追封的生母）与摄政太后的名义，拟旨！”
“老奴在！”高德忠肃然应道，铺开明黄诏绢。
我闭目凝神，将残存的精神力催发到极致，一字一顿，清晰口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绍膺丕绪，御极以来，宵旰忧勤，惟恐负祖宗之托，失臣民之望。然有皇叔睿亲王萧某，包藏祸心，觊觎神器，勾结内外，荼毒宫闱。趁朕沉疴之际，矫诏擅权，幽禁朕与太后，更乃行大逆之事，祸及先帝血脉，致朕皇弟景琛蒙难，其罪滔天，神人共愤！幸赖上天垂佑，祖宗显灵，忠勇之士用命，靖安侯赵擎，忠贯日月，义薄云天，亲率锐旅，荡涤妖氛，元凶授首。今逆党既平，宇内渐清。特此昭告天下：睿亲王萧某，削爵夺谥，废为庶人，其党羽着有司严拿究办，以正国法！皇帝景琛，仁孝性成，无辜罹难，朕心实恸，着以天子礼厚葬，谥号‘哀皇帝’。皇妹阿尔丹公主，淑慎性成，贞静持躬，于国难之际，忠勇可嘉，特晋封为固伦永安长公主，享双倍俸禄，赐公主府，仪同亲王。”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气血，继续道，声音愈发沉凝：
“国不可一日无君，宗庙不可一日乏祀。然朕遭此大变，心力交瘁，沉疴难起，恐难再理万机。念及先帝托付之重，江山社稷之安，特颁此诏：朕崩之后，皇位由……（我在此处刻意停顿，脑中飞速权衡）由宗室诸王公大臣，会同内阁，于太祖皇帝嫡系近支中，择贤德者立之！在此期间，朝政一应由靖安侯赵擎、内阁首辅张华、兵部尚书李振、睿郡王（一位相对持重的宗室）共同辅政，稳定局势，抵御外侮，直至新君登基！”
“另，北疆防务，关系国本，仍由靖安侯赵擎全权负责，各地军政官员，需同心戮力，谨守疆土，若有玩忽职守、通敌叛国者，立斩不赦！钦此！”
这道诏书，几经权衡。首先，我以先帝和自身摄政太后的双重合法性，彻底否定睿亲王政权，将其定为逆贼，为赵擎的军事行动正名。其次，厚葬并追谥景琛，既全了母子之名，安抚端嫔旧部，也暗示其帝位合法性，堵住悠悠之口。第三，重赏阿尔丹，既是保护，也是向天下展示皇室对忠良的恩宠。最关键的是第四点，关于继位者。我并未指定具体人选，而是将选择权交给宗室和重臣“择贤而立”，这看似放权，实则以退为进。一方面避免在此时指定幼主或强势藩王引发新的动荡，另一方面，将赵擎、张阁老等实权派列为辅政大臣，确保了权力平稳过渡，且将最大的功臣赵擎置于核心位置，赋予他极大的权柄以稳定局势。至于北疆军权，更是毫不含糊地交予他手。
“娘娘……这……”高德忠记录完毕，迟疑道，“新君人选……是否过于……宽泛？” 他担心会留下后患。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我淡淡道，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眼下首要之务是稳定，而非争位。诏书中强调‘择贤’，且辅政大臣名单已定，足以暂时平衡各方。速以八百里加急，明发天下，尤其是各藩镇和边疆重镇！要让所有人尽快知道，京城已变天，逆王已伏诛！”
“老奴明白！这就去办！”高德忠郑重卷起诏书，加盖宝玺，匆匆离去。
诏书发出后，北疆大营乃至周边州府，迅速被这道惊雷般的旨意所震动。军心士气为之一振，流言蜚语稍歇。接下来几日，我强撑病体，在雷将军等人的辅佐下，处理北疆积压政务，安抚将士，调配粮草，严密监控吐蕃动向。赵擎留下的班底运转高效，局势初步稳定。但我的心，始终系于千里之外的京城，系于那个重伤垂危却仍在强撑的男人身上。
十日后，来自京城的第二批详细奏报终于抵达，由赵擎的心腹幕僚、现任兵部侍郎（赵擎临时任命）秦风亲自护送而来。奏报详细陈述了京城之变的经过：赵擎如何率死士冒死潜入，如何里应外合攻破皇城，如何与睿亲王余党血战，最终在太和殿前亲手格杀睿亲王……字里行间，充满了血腥与惨烈。也汇报了目前的局势：睿亲王主要党羽已擒拿，京城九门及皇城初步掌控，张阁老、李尚书等重臣已出面稳定文官系统，阿尔丹公主经太医竭力救治，已退烧清醒，但身体极度虚弱，需长期静养……
奏报最后，附有一封赵擎的亲笔密函，字迹比以往更加潦草无力，显然是在极度虚弱状态下书写：
“臣擎顿首百拜娘娘御前：京城粗定，然百废待兴，逆党余孽未清，藩镇观望，吐蕃蠢动，臣……伤重难支，恐负娘娘重托。新君之事，关乎国本，万望娘娘早作圣裁。朝中诸事，已暂托张、李二位大人及睿郡王。臣……唯望娘娘凤体安康，则臣……虽死无憾。”
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他伤势之重，已到了自感“难支”、“虽死无憾”的地步！而将新君人选这个烫手山芋直接抛回给我，更显局势之复杂与他处境之艰难。他是在告诉我，京城这个摊子，他快撑不住了，需要我尽快拿出最终方案，甚至……可能需要我回去坐镇！
握着那封染着淡淡血渍的信笺，我枯坐良久，心中波澜起伏。赵擎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他若倒下，刚刚稳定的局面立刻会土崩瓦解！我必须回去！必须在他倒下之前，回到京城，稳住大局！
可是，我的身体……经得起千里跋涉吗？北疆又该如何？吐蕃若趁机来犯，谁来抵挡？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留在北疆，或许能多活几日，但京城必乱，赵擎必危，一切努力付诸东流。返回京城，舟车劳顿，我可能毙命途中，但若能赶到，或可凭太后身份和那道诏书，稳定人心，为赵擎赢得喘息之机，也为新君登基铺平道路。
赌一把！必须赌一把！
我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
“传雷将军、秦风侍郎！”我沉声下令。
片刻后，二人入帐。
“本宫决定，即日启程，返回京城！”我开门见山，声音不容置疑。
雷将军大惊：“娘娘！您的凤体……京城路途遥远，且局势未稳……”
“本宫意已决！”我打断他，“北疆防务，由雷将军全权负责！秦风侍郎，你带来的兵马，精选一千精锐，随行护卫。对外宣称，本宫凤体稍安，需回京主持先帝与哀皇帝丧仪，并……筹立新君！”
雷将军和秦风对视一眼，知我心意已决，不再劝阻，齐声应道：“末将（臣）遵旨！”
“行程务必机密，轻车简从，日夜兼程！”我补充道，“北疆这边，雷将军，你要做出本宫仍在营中静养的假象，严防吐蕃细作！若吐蕃来犯，依靖安侯既定方略，坚决阻击！必要时……可放弃外围关隘，收缩兵力，固守玉门关等要地，等待援军！”
“末将明白！定不负娘娘与侯爷重托！”雷将军重重抱拳。
决定已下，整个北疆大营立刻隐秘地行动起来。一辆经过特殊加固、铺设厚厚软垫的马车准备就绪，一千名最精锐的“夜枭”和骑兵换上便装，由秦风亲自率领护送。胡军医准备了大量的急救药物，挽月和高德忠更是打点好一切应用之物。
临行前，我最后去看了依旧昏迷不醒的赵擎……不，现在是靖安侯、北疆大都督、辅政大臣赵擎。他躺在单独的军帐内，面色灰败，呼吸微弱，胡军医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施针。我走到榻边，看着他紧闭的双目和紧蹙的眉峰，心中酸楚难言。我伸出手，轻轻拂过他冰凉的手背，低声道：“赵擎，坚持住……等我回来。这江山，我们一起守。”
他似乎有所感应，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醒来。
当日黄昏，车队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北疆大营，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途。马车颠簸，每一次震荡都让我五脏六腑如同移位般剧痛，咳血不止。挽月和高德忠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喂药擦汗，忧心忡忡。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必须在赵擎倒下之前，在京城生变之前，赶到那里！
车队如同离弦之箭，在官道上疾驰，卷起漫天尘土。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从北疆的苍凉戈壁，逐渐变为中原的沃野农田。消息显然比我们更快，沿途州府似乎已得知京城变故，对我们的车队表现出异常的恭敬与警惕，关卡畅通无阻，但那种暗流涌动的氛围，却无处不在。
七日后，我们终于抵达京畿地界。距离京城越近，气氛越发紧张。巡逻的兵马明显增多，盘查严密，甚至能看到一些形迹可疑、看似不同系统的人马在附近游弋。显然，各方势力都在密切关注着京城的动向，等待着最后的尘埃落定。
“娘娘，前面就是芦沟桥了，过了桥，再有大半日就能到京城。”秦风在车窗外低声禀报，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警惕，“但桥头有重兵把守，看旗号……是京营的人，还有……宗人府的卫队。”
京营？宗人府？他们在这里做什么？是迎接？还是……阻拦？
我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远处那座巍峨的石桥。桥头果然旌旗招展，甲胄鲜明，人数不少，气氛肃杀。
“不必理会，直接过去。”我放下车帘，冷声道，“本宫倒要看看，谁敢拦当朝太后的驾辇！”
“是！”秦风领命，车队速度不减，直冲芦沟桥。
然而，就在车队即将上桥之时，异变陡生！
桥头守军突然列阵，弓上弦，刀出鞘，拦住了去路！一名身着将领盔甲的军官策马而出，高声道：“前方车队停下！奉辅政睿郡王令，京城戒严，任何人等，需验明正身，方可入城！”
睿郡王？他竟敢派人拦截我？！
秦风气沉丹田，厉声喝道：“大胆！此乃太后娘娘銮驾！尔等岂敢阻拦？速速让开！”
那军官面色不变，反而提高声音：“末将奉命行事！请太后娘娘出示印信符节，容末将查验！”
看来，是有人想给我一个下马威，或者……试探我的虚实和决心。
我冷笑一声，对高德忠示意。高德忠会意，手持太后宝玺，掀开车帘，昂然道：“太后宝玺在此！如朕亲临！尔等还不跪迎？！”
宝玺一出，桥头士兵一阵骚动，不少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跪下。那军官脸色微变，却依旧硬着头皮道：“娘娘恕罪！非常时期，睿郡王有令，需双重印信核对……”
真是反了！我心中怒极，正要发作，忽听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一声清越的断喝：
“住手！长公主驾到！谁敢对太后娘娘无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身着皇家仪仗服饰的侍卫，簇拥着一辆华贵的马车疾驰而来。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神色坚定的俏脸——正是阿尔丹！
她怎么来了？！
阿尔丹的马车在桥头停下，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虽步履有些虚浮，但背脊挺得笔直。她看也没看那名军官，径直走到我的车驾前，盈盈下拜：“儿臣阿尔丹，恭迎母后凤驾归京！母后一路劳顿，儿臣接驾来迟，望母后恕罪！”
她的出现，以及那一声清晰的“母后”和“恭迎凤驾”，瞬间打破了僵局。那名军官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冷汗直流，慌忙下马跪地：“末将……末将不知是太后娘娘真驾，冲撞凤驾，罪该万死！”
阿尔丹这才冷冷瞥了他一眼：“滚开！母后銮驾，也是你能拦的？”
“是！是！末将这就滚！”军官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让开道路。
阿尔丹转身，对我露出一个带着倦意却温暖的笑容：“母后，请。”
我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这孩子，真的长大了。在如此险恶的境地下，她竟能设法出城来接应我，这份胆识和心意，让我既欣慰又心疼。
车队顺利通过芦沟桥。阿尔丹登上了我的马车，握着我的手，低声道：“母后，您终于回来了……京中……情况复杂，睿郡王和一些宗室，对您……颇有微词。赵侯爷他……伤得很重，一直在昏迷……”
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多说：“本宫知道了。辛苦你了。一切，等回宫再说。”
马车再次启动，向着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皇城驶去。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等待我的，将是比北疆更加错综复杂、暗藏杀机的朝堂博弈。
凤诏天下，余音未歇。而凤驾归京，必将在这潭深水中，再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