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连风都带着黏腻的潮气。城西皇家别院深处,萧玄独坐窗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枚尾钩幽蓝的蝎吻发簪。烛火摇曳,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仿佛蛰伏于暗夜中的鹰隼。那发簪冰凉坚硬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握住的真实,也是那段早已被鲜血浸染的过往,留下的唯一信物。
窗外,内卫的身影如鬼魅般钉死在每个角落,目光如刀,切割着本就稀薄的空气。自那日金殿惊雷、血洗何府后,这座别院就成了镶金嵌玉的囚笼,看似清雅,实则连呼吸都带着被监视的窒息感。每一个巡逻侍卫的脚步声,都像是敲打在心头的战鼓,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是何等凶险。他曾是执掌“隐麟”、威震北境的都督,如今却成了笼中困兽,生死悬于一线。
苏婉轻手轻脚地端来一碗冰镇莲子羹,瓷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襦裙,发间只一支碧玉簪,清减了不少,眉眼间笼着化不开的忧色。这些日子,她亲眼看着萧玄如何从最初的震怒、隐忍,到如今的沉寂如渊,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她心疼,却更明白,此刻任何一丝软弱,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多少用些吧,你晚膳几乎未动。她声音轻柔,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几日,朝中风声鹤唳,太子一党步步紧逼,十大罪状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让她夜不能寐。她不止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见金殿之上,他被侍卫拖走,鲜血染红了玉阶。
萧玄抬眼,接过瓷碗。指尖不经意相触,苏婉像被烫到般微微一缩,脸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随即又被担忧压下。她看着他沉静的眉眼,那句哽在喉间的可有真心终究还是没能再问出口。眼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情爱在这滔天权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只愿他能平安,哪怕从此天涯陌路。
萧玄舀起一勺莹白的莲子,还未送入口中,动作却陡然一顿。
极其轻微的、几乎融于夜虫鸣叫的三长两短叩窗声,规律地响起。
是墨九!他独有的紧急联络信号!
萧玄眼神骤凛,放下瓷碗,对苏婉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身形已如鬼魅般滑至窗边阴影处。指尖在窗棂某处不起眼的木纹上按特定顺序轻敲几下。那是他们之间约定好的回应,表示周围安全,可以传递信息。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窗外竟悄然递入一枚蜡封的细小竹管,随即那道微弱气息瞬间远遁,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墨九的身手,依旧是那般来去如风,即便是在这龙潭虎穴之中。
萧玄展开竹管内的纸条,就着烛火快速浏览。纸条上的字迹潦草却清晰,显是匆忙间写就:
三皇子秘道已通,亥时三刻,书房暗门。欲联手,疑试探,慎之。------墨九
纸条末尾,画了一道极浅的琰字水印。
萧玄掌心内力微吐,纸条瞬间化为齑粉,簌簌落下,未留半点痕迹。他抬眼望了望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三皇子萧景琰…这位平日里看似只知风花雪月、与世无争的皇子,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只是不知,这究竟是救命索,还是又一重精心编织的陷阱。太子萧景桓与宰相王源布下的天罗地网,岂是那么容易突破的?这突如其来的“合作”,是绝境中的转机,还是加速灭亡的毒药?
鱼儿,终于要咬钩了。只是不知,这究竟是救命索,还是又一重陷阱。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权衡利弊,但眼下,时间恰恰是最奢侈的东西。
亥时三刻,别院书房。
这里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间摆设精致的牢房。四壁书架林立,却多为充门面的古籍,鲜少翻动。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和淡淡防虫药草的气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那幅巨大的《北境山河图》是萧玄要求挂上的,那绵延的山川、辽阔的草原,是他曾经纵横驰骋的地方,也是他如今魂牵梦萦却难以回去的故土。
萧玄负手立于图前,目光似在审视地图上北境与京畿的每一处关隘、河道,实则耳听八方。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悠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静默而充满张力。他在等待,等待那条密道中可能出现的“盟友”,亦或是……索命的无常。
咔哒……嘎吱……
一阵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机括转动声自身后书架深处响起。若非萧玄灵觉远超常人,几乎要错过这细微的动静。他体内真气悄然流转,肌肉微微绷紧,做好了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
只见那排紧贴墙壁的红木书架竟无声地向内滑开尺许,露出后面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一股带着泥土和苔藓气息的冷风从中溢出,瞬间冲淡了书房内的闷热,也带来了外界一丝危险而又充满可能性的气息。
一道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身影,如同融入暗夜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密道中步出。
来人正是三皇子萧景琰。
他看似二十五六年纪,面容俊朗,眉飞入鬓,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此刻却难掩疲惫与谨慎。锦袍下摆沾了些许潮泥,发髻微有凌乱,显是经过一番不易的跋涉。他迅速扫视书房,确认仅有萧玄一人后,反手轻轻将书架推回原位,机括再次轻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这一系列动作流畅而隐蔽,显示出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三殿下好手段。萧玄缓缓转身,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竟能在这内卫森严的别院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掘出如此通道。陛下若是知晓,不知该欣慰殿下深谋远虑,还是该忧心皇城安危。 这话语带着刺,既是试探,也是提醒萧景琰此举的风险与僭越。
萧景琰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便恢复镇定,甚至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苦笑:萧都督何必出言讥讽?若非被逼至绝境,景琰又何须行此鬼蜮伎俩,效那地鼠之行?他拍了拍袍角的泥土,动作间自带一股皇室子弟的矜贵,即便略显狼狈,气度也未减分毫,如今这建康城,太子与王相一手遮天,父皇……唉,多疑善忌。景琰若不想办法,只怕明日被罗织罪名、投入诏狱的,便是我了。 他提到父皇时的叹息,带着几分真切的无奈与忧惧。
他走到书案旁,很自然地拿起苏婉方才给萧玄的那碗已经微凉的莲子羹,毫不介意地呷了一口,仿佛真是来串门的熟客,随即皱眉放下:凉了。看来萧都督这的日子,过得也并不舒心。 这一举动,看似随意,实则是在拉近距离,试图营造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氛围。
萧玄看着他这番故作轻松的表演,并不接话,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这沉默带着压力,让萧景琰试图营造的轻松气氛瞬间消散。
萧景琰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发毛,轻咳一声,敛去脸上伪装出的轻松,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压低了声音:萧都督,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今日冒险前来,只为一事------合作。
合作?萧玄眉梢微挑,殿下如今自身难保,拿什么与萧某合作?又如何信我这不是太子请君入瓮的又一局? 他的怀疑合情合理,在经历了金殿诬陷、何府血案之后,信任已成为最昂贵的奢侈品。
就凭这个!萧景琰从怀中取出一份薄薄的绢册,递给萧玄,眼神灼灼,这是我安插在东宫的耳目,冒死抄录的太子与王源近日部分密谈纪要。其中不仅包括如何进一步坐实你十大罪状的细节,更有……他们与北齐某些势力暗中往来、企图借北齐之力铲除异己的蛛丝马迹!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萧玄接过绢册,快速翻阅。上面清晰记录了太子与王源计划利用北境战事,拖延粮草,逼反边军,再将祸水引向萧玄,甚至提及若事有不谐,或可允诺北齐边境五城换取支持等骇人听闻的内容。笔迹、语气、细节皆与太子、王源平日作风吻合,不似作伪。每多看一行,萧玄的心便沉下一分。这已不仅仅是党同伐异,这是通敌卖国!为了铲除异己,他们竟不惜引狼入室,动摇国本!
萧玄合上绢册,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但眸底深处已是冰封万里:殿下将此物给我,无异于将屠刀递予太子。你不怕我此刻便将此物呈送陛下,来个鱼死网破? 他需要确认萧景琰的决心,以及他是否留有后手。
你不会。萧景琰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与野心,父皇若真能明辨是非,你我又何至于此?此物送上去,最大的可能不是太子倒台,而是被王源狡辩为反间计构陷,届时你我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对皇帝的性格和朝局的判断,可谓一针见血。
他上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萧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蛊惑的力量:萧都督,如今的局面再清楚不过。太子与王源,要的不是你的兵权,而是你的命!是你所有追随者的命!他们要将所有可能威胁到东宫地位的人,全部清除干净!今日是我暗中助你,他日刀斧加身时,谁又能来助我? 这话语带着悲凉,也点燃了同仇敌忾的火焰。
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我有皇子身份,在京畿防务和部分老臣中尚有几分影响力,更有这条直通你处的密道可传递消息。而你,他目光扫过萧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与推崇,隐麟,有北境军心,更有无人能及的谍报之能和雷霆手段!只要你我联手,里应外合,未必不能扳倒太子,肃清朝纲,共御外侮! 他描绘的蓝图,在绝境中透出一丝光亮。
萧玄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他眸中神色变幻不定。他在权衡,在计算。与萧景琰合作,无疑是与虎谋皮,此人隐忍至今,所图必然不小。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可能破局的机会。太子一党势大,且行事愈发无所不用其极,若再不反击,唯有坐以待毙。这绢册上的内容,更是触及了他的底线——北境,那是他守护了半生的地方,岂容宵小之辈拱手卖与敌国?
殿下想要什么?萧玄终于开口,问得直接。这简单的问题,却意味着他初步打开了谈判的大门,将这场深夜密会推向了更实质的阶段。他需要知道萧景琰的真正价码,才能决定这笔交易是否做得。是仅仅为了自保,还是……那把金光闪闪的龙椅?房间内的空气,因这句问话而骤然变得更加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