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起的青丝上,斜插着一支银镶的珍珠步摇,其余的发间则别着两根通体碧玉的簪子,簪头和簪身略微地冒出,衬得简单的发髻婉约却不失美感。
可她眉眼间的贵气却似是从骨子里透出来般,浑然天成。
一双杏眼微微瞪大,眼尾处自然晕染着淡淡的粉意,眼波流转间,仿若藏着春水微漾。
她的鼻梁高挺而秀直,唇不点而朱,哪怕只是随意垂眸,那细腻如羊脂玉的肌肤,还有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优雅仪态,都似深宅大院里精心雕琢的美玉,即便披着素色衣衫,也难掩周身萦绕的贵气,像极了那春日里悄然绽放的芍药,不事张扬,但自成一种雍容之美。
她本人未有感知,可对久未见面的温岩来说,却是一种极大的触动。
打小,他就知道妹妹宝珠面容姣好,生得一副好皮囊,是周围人都不可能企及的。
如今,她稍稍一打扮,更是如同脱胎换骨一般,让人的眼前一亮再亮。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的这般好颜色确实只有在高门大户里才能得以展现,若是在寻常百姓家,只有被埋没的份,甚至是引来无妄之灾。
这不,他原本准备好数落她的话一下子被憋住了,尽数地吞入了他的腹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叶英作为旁观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宝珠和她大哥温岩的一举一动。
单从外形上来看,这温岩很符合宝珠对他的描述——他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书卷气扑面而来,生得一副温润眉眼,教人无端生出亲近之意。
就不知道谈吐如何了,但宝珠有说过他古板迂腐。
终于,温岩发出了声音:“宝珠……”
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并向前走了几步路。
但在距离宝珠一步之遥的位置,他及时地停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有痛苦、有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惆怅和自责。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再次开口了。
只是这次,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他对你好吗?”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温宝珠的心中猛地一震。
?
这还是她大哥吗?
在过来的路上,她其实已经做好了被数落的心理准备的。
她知道,以她大哥温岩的性格,肯定无法接受她所做的事情。
大哥为人正直善良,这是大家都公认的。
然而,他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过于固执和古板了。
尤其是在对待一些他认为不道德或者不光彩的行为时,他更是表现得异常坚决,毫不留情。
他对那些好逸恶劳、攀龙附凤、想要走捷径和攀高枝的卑劣行为深恶痛绝。
而很不幸的是,她的所作所为,恰恰正中了他的某一个雷区。
她进了侯府当妾,某一种程度上来说,这怎么能不算是攀高枝和好逸恶劳呢?
尽管一开始,她的本意并非如此,但实打实的好处,她就是享受到了呀。
“额,大哥,挺,挺好的。”
“我在侯府里挺好的,侯爷待我挺不错的,夫人和老夫人也都挺好的。”
事已至此,温宝珠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了。
她敞开了说,一连几个‘挺好’和‘挺不错’彰显着她对侯府生活的认可。
温岩听了,却更不是滋味了。
正头娘子都不好当,何况是一个小妾?
宝珠肯定没说实话。
她这般善良,虽然当下的生活条件改善了,但难保不会受到欺负。
他的眸色暗沉了下来,说话有些吞吐,回忆道:“宝珠,娘说你是搞错了才……大哥我也以为你只是在侯府当丫鬟……”
他斟酌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并确保着他说出口的话不会在无形之中伤害到妹妹宝珠。
“大哥,这事都已经过去好久了,咱们就不要再在上面纠结了吧!”
温宝珠抿了抿唇,解释:“一开始时,我能进侯府,就是被当做姨娘的人选的,只是我当时弄错了,误以为自己是去当丫鬟,所以在进府之前给你们写信,我才会说自己找到了一门在侯府当丫鬟的差事。”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后来,我发现呀,当姨娘其实也挺好的,不仅能有个安稳富足的生活,还能帮助到家里。”
“现在这样,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这是温宝珠第一次在家人的面前坦然地承认自己侯府小妾的身份。
上一次,她是通过叶英向她娘秦茗坦白身份的。
两次下来,她的感觉截然不同。
可能因为面对的是大哥温岩,她的情绪,相对来说更为克制一些,也就更冷静了。
“宝珠……”
温岩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依旧不舍得说出一句责备妹妹的话来。
他本来想说她太轻率、太儿戏,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太不当一回事了,但话到嘴边,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心里清楚,宝珠刚刚提到的帮助家里,他自己就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之一。
他用着她给的钱,解决了一个又一个因为囊中羞涩而带来的金钱上的难题。
他能够如此顺利地参加科举考试,并最终考取功名,这其中当属宝珠的功劳最大。
温岩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纠结,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妹妹。
一方面,他感激她的付出和帮助;
另一方面,他又对她如此草率地决定自己的婚姻大事感到无奈和担忧。
“大哥,我们坐下来聊吧,站着,怪,怪累的。”
察觉到了大哥温岩的为难,温宝珠别扭地轻声提醒。
说话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然而,在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会引起大哥的怀疑后,她又迅速地收回手,假装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鬓边的头发。
腹中孩子的事情,目前看来还不能告诉大哥。
她不知道大哥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也许会生气,也许会失望,甚至可能会对她失望至极。
她决定暂时先保守这个秘密,等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告诉他吧。
接着,兄妹俩人一起朝着有座椅的位置走去。
趁着这个间隙,温岩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已成定局的事,是他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他最应该关心的是妹妹宝珠的当下以及她的以后才对。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紧绷的面色缓和了起来。
“大哥,你这次来找我,是娘授意的吧?”
“娘上次连招呼都不打,给我留了一封信就回家了。”
“她估计被我的先斩后奏吓得不轻吧!”
温宝珠主动聊起了上次她娘秦茗不告而别的事。
她清丽的小脸上更多的是释然。
家人都已经知道了她的这个“秘密”,那么这个“秘密”对她来说,就不再是秘密了。
她也不用再因为隐藏秘密而手忙脚乱,做贼心虚,谎话连篇了。
“是,是娘让我来的,但主要我自己也想要过来见见你。”
温岩明亮的双眸间含着抹无奈的温柔。
他抬眼看向妹妹宝珠,听从她的意见,不再追究当妾还是为丫鬟的事了,而是重复地问起了他刚才问过的问题,“宝珠,你在侯府,真的过得好吗?”
他还是忍不住地想要确认妹妹的情况。
因为有些事情,他太无能为力了。
温宝珠微微挑眉,对她哥这样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
要不她怎么说他固执和执拗呢!
她压弯了唇角,像是在告诉他别为她担心般,然后又给他续上了一杯热茶。
当热气腾腾的茶水倒入杯中时,水汽弥漫开来,朦胧了她的眼尾。
她的眼眸在水汽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柔和,荡漾着温暖的涟漪。
适才,她才缓缓地开口,安抚道:“大哥,我在侯府是真的过得好呀!”
“你毋庸置疑。”
她继续说道,语气越发肯定,“侯府是高门大户,无论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皆出手阔绰大方,哪能亏待我?”
“我不仅没有什么损失,我还赚大了呢!”
“大哥,我知道你可能会对我的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但他们真的给了我很多东西,是我这辈子再怎么辛苦劳动都赚不来的。”
“我每个月的月钱,还有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老夫人和夫人给的奖赏,诸如此类等等,都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该如何说下去,然后又接着反问道:“大哥,你再想想,要是侯府对我不好的话,我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钱寄给家里吗?”
“侯府的老夫人是知道我的这种行为的,但她什么都没说。”
她列举着各种物质上的满足。
但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忽地意识到貌似不能这样说,因为这样容易让大哥没面子,她立即就停下来了。
就在她沉默的瞬间,她还是忍不住地抬眸偷觎着一旁的兄长温岩。
见他神态自若,尤其是当他的目光与她对视上时,他那俊朗的脸上只有温和与友好,没有丝毫的不悦或者生气,她放下心来,又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她在侯府养成的习惯——反复推敲着自己的言辞,唯恐招致他人不快。
其中,尤以她与侯爷裴清晗的相处最为典型了。
她的这一举动,温岩自然也是注意到了的。
他垂下眼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粗粝的指腹擦过温润的瓷面,划出了几不可察的滞涩。
他的下颌线紧绷了起来,似乎在努力地克制着什么,而那随着她的话语轻轻滚动的喉结,像是把所有的酸涩都吞进了肚子里一样。
妹妹宝珠的变化如此之大,不仅仅体现在她的容貌和气质上,更体现在了她的言谈举止和做事风格上。
她变得小心谨慎多了,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一般,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烂漫。
而且,她也变得聪明多了,懂得如何在这复杂的侯府中生存下去。
然而,温岩心里很清楚,这些所谓的小心和聪明,并不是宝珠与生俱来的,而是被这侯府里的规矩一点点地磋磨出来的。
再想到妹妹宝珠向来“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浸满了苦水的棉絮,胀得生疼。
待他再次抬起眼时,他的眸中已经只剩下了温和的无奈,就连他嘴角的那抹笑,也都显得如此妥帖。
那是他故意为之的,好让妹妹不要察觉到他内心的真实感受。
而这,便是温宝珠看到的样子。
她若是说话时一直盯着她大哥温岩瞧,定能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宝珠,大哥怎么可能会对你嗤之以鼻呢?”
“大哥只是想要看到你过得好而已,你过得好了,大哥才能放心。”
温岩望着妹妹宝珠,眸底翻涌着温热的光芒,声音里更是裹着化不开的疼惜,“你对咱家的付出和贡献,大哥都看在眼里,这一桩桩一件件,也都记在了心里。”
他喉结轻颤,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像是要把这份感激攥得更牢,“要是没有你一趟趟地往家里送钱,大哥哪能安心地备考科举?”
“没有你,大哥根本就不可能顺利地参加科举考试的。”
说着,他微微前倾着身子,目光灼灼中又带着些期许,“宝珠,娘说没说,大哥如今是正七品的官员了?”
见妹妹点头了,他接着郑重地说道:“宝珠,大哥答应你,大哥日后定当勉励,定要在仕途上好好走,一路向上,升官发财。”
“你信大哥,往后这世道,大哥定要给你争个体面。你为咱家做出了牺牲,就该被好好地护着,大哥要做你这辈子最坚实的依靠,天塌下来了,有大哥给你扛着。等有了本事,谁都不敢轻慢你半分。”
“好不好?”
温岩说话时,挺直的脊背似是要扛起往后所有的风雨,眉宇间也是从未有过的坚毅——那是要为妹妹争出一片天的心,让她不用再在侯府里小心翼翼,能堂堂正正,风风光光、体面地活着。
温宝珠傻眼了。
她的眉心动了动,目光朝着叶英所在的方向望去。
俩人一对视上,她便瞅见了叶英眸底晕开的笑意。
莫非,叶英也被大哥的话给逗笑了?
她就说她大哥温岩有些死板和迂腐吧!
敢情,她白说了!
她分明记得她刚才说的是她在侯府过得挺不错的,怎么大哥誓死要护住她的口吻像极了她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大哥这话说得也太慷慨激昂,未免也过于严重了些吧?
温宝珠本来也是想笑的,但又笑不出来。
她得到的关心不多,尤其是进了侯府后,几乎遇到的每个人上来都会给她一通警告,警告她不要动歪心思,不要心怀不轨,更别想着陷害夫人。
而大哥的关心勉强算是她收到的最为深刻的一份。
不不不,绝无仅有的一份,一点都不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