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乳,浸透了南岭千山万壑的每一道褶皱。
队伍自湘西险地脱身后,已在山道间跋涉五日。地势渐次抬升,层峦叠嶂如巨兽脊骨隆起于天地之间。空气变得粘稠湿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热的水汽。林木恣意疯长,藤蔓如巨蟒缠绞,遮天蔽日。
山道几乎湮灭了。
时常是陈伯在前,眯着眼,像老猫辨认自己的地盘一样,从一片看似无路的密林中,寻出猎户或采药人踩出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脚下是厚厚的腐殖层,踩上去绵软无声,偶尔惊起毒虫,振翅声令人头皮发麻。
“停一停。”
陈伯忽然抬手,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掌心搓了搓,又凑近闻了闻。
“先生,这土不对劲。”老人抬起头,脸上褶子都挤到了一处,“瞧着红得像染了血,摸起来湿漉漉,闻着却有股子闷熟的腥气。我们跑船的老话讲,‘红土湿,瘴气伏’,这地界儿怕是不干净。”
他站起身,用脚拨开地面的枯叶,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泥土:“您瞧,这颜色邪性。听此地老人言,南岭有种‘冷瘴’,不声不响,专在秋冬交接时发作。人吸进去,初时不觉,三两日后便发热打摆子,呕绿水。再往前,饮水非得滚透了才能喝,夜里歇脚,一定得找高地、通风的敞亮地方。”
林夙点头,望向雾霭深处。阳朔——他名义上的贬所,实则此行的终点与起点——就藏在这片群山之后。那不再是一个地理坐标,而是一个必须直面、必须深耕、甚至必须改造的泥潭。压力如这南岭的雾,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
队伍在一处有溪流的背风处暂歇。众人皆露疲态,湘西那一夜的生死搏杀虽已过去,伤痕却未全消。周铁骨肋下的刀伤虽已结痂,动作时仍会皱眉;石头手臂缠着布条,布条渗出淡黄药渍;阿水那三根拉弓的手指裹得厚实,少年却坚持自己背着小包袱。
沈砚坐在溪石上,摊开纸笔记录。这书生模样越发狼狈,青衫下摆撕成缕,鬓发散乱,握笔的手却极稳。他在画一幅简陋的地形草图,标注沿途所见。
杜衡清点着所剩物资,眉头越锁越紧:“干粮只够三日,盐快见底了。药材……金创药还有少许,但防瘴避瘟的艾草、雄黄几乎用尽。”
气氛有些沉。前路茫茫,后路已断,身处这陌生而凶险的南岭腹地,便是最悍勇的汉子,心头也难免压着些什么。
就在这片沉郁中,山道转弯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一骑快马破雾而来。马上是个穿着驿卒号衣的汉子,却生得精悍,目光如鹰隼。他勒马扫视队伍,视线在林夙身上停留一瞬,抱拳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前方可是阳朔县丞林大人?”
周铁骨本能地踏前半步,手按刀柄。
汉子不惊不慌,从怀中取出一封缄口的信,又出示一枚小小的铜牌——牌上云纹简朴,正是林夙与顾寒声约定的“惊雷”南脉信物。
“小人受人之托,送信予林大人。”汉子目光清明,“托信者言,需亲交大人手中。”
林夙微怔,示意周铁骨接过查验。铜牌无误。那封信用的是寻常棉纸,封口火漆却是罕见的浅碧色,纹样是一枚简笔的、半舒卷的荷叶。
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心间——岳阳楼烟雨亭中,那个安静聆听、眸光清亮的官家小姐,苏晚晴。
杜衡也认出了,低声道:“先生,是苏……”
林夙抬手止住,对那汉子温言道:“有劳壮士。一路辛苦,可要用些水粮?”
“信已送到,需即刻返程复命。”汉子干脆利落地调转马头,又回头看了一眼林夙,顿了顿,补了一句,“托信者嘱:岭南路险,望大人珍重。”
言毕,人马没入浓雾,仿佛从未出现。
信握在手中,很轻。但林夙却觉得,掌心有些发烫。
他走到溪边一处僻静的石旁,背对众人,小心拆开那抹浅碧。信笺抽出,一页纸,字迹清秀而不失筋骨,是女子笔触,却无半分闺阁柔媚。
“林先生台鉴:
岳阳楼一别,倏忽旬月。先生风仪文章,犹在目前,振聋发聩,受益良深。近日偶闻先生湘西道中遇险,幸得无恙,晚晴远在岳州,闻之亦心悸神摇,惟愿先生此后路途,俱化坦途,鬼神不侵。
今冒昧致书,非为叙闲情。有三事相告,或于先生南行有所裨益。
其一,家父近日得省中僚友私信,言及先生《岳阳楼记》碑成后,湖广都指挥使司某佥事于私下场合,曾斥此文‘蛊惑士心,摇动舆情’,虽未公然发难,然其意不善。都司掌一方军卫,先生入境岭南,边卫屯所颇多,需留意武人态度,尤忌与卫所仓促交接。此其一也。
其二,岭南瘴疠非尽天灾。晚晴查阅家藏杂记,得知粤西之地,旧有‘矿蛊’‘丹毒’之说,常与私采、冶炼相连,污浊水土,害及生民。先生若见蹊跷疫病,或可追查是否人祸暗藏。此其二也。
其三……
其三,无关实务,纯是私心妄言。先生‘先忧后乐’之志,如皓月当空,令人心折。然月辉清冷,照彻山河,亦照孤影。晚晴幼承庭训,略通诗书,常憾身为女子,空怀杞忧,徒叹奈何。今见先生蹈厉南行,以身为烛,虽处江湖之远,而心系庙堂之高,方知丈夫立世,当如是也。
前日家母已为晚晴议定姻事,乃长沙府一同年世交之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第相若,自是良配。此后深闺针黹,相夫教子,恐再无由得闻先生消息,亦无缘再见先生笔下锦绣、胸中丘壑。
此书一别,尺素难通。万望先生珍重万千,既怀瑾握瑜,亦请善加餐饭。岭南地僻,瘴毒凶蛮,务请保重贵体。他日若闻先生‘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志得展,晚晴纵在千里之外,闻之亦必抚掌欣然,以为平生快事。
临纸惘然,不知所云。
岳州 苏晚晴 谨拜
又及:随信附上家藏《岭南风物略》抄本一册,乃先祖游宦粤西时所记,于山川险要、物产民情略有载述,或可供先生途中参阅。另有一小囊艾草香药,系家母亲制,可辟寻常瘴气,望不嫌弃。”
信纸末尾,有一处极细微的墨迹晕染,像是笔尖曾在某字上停留太久。
林夙静静看着。山风穿过林隙,拂动纸页,沙沙声如私语。
他读得很慢。第一遍看实务警示——军卫敌意、矿毒人祸,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第二遍看那“私心妄言”——坦荡、清醒、克制,将一份初萌即止的情愫,升华为精神的共鸣与遥远的守望。没有哀怨,没有纠缠,只有真挚的理解与祝愿。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涌动。是知音难觅的慰藉,是相见恨晚的遗憾,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被如此清澈地理解着的——责任。
许久,他将信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贴身之处。又打开随信的青布包裹。里面是一册手抄书卷,纸张已微黄,字迹与信中间,娟秀工整,显是苏晚晴亲手誊录。另有一个素色锦囊,散发清苦艾香。
他握着锦囊,指尖能触到细密针脚。这香气,这温度,仿佛将千里之外的洞庭烟雨,带到了这南岭湿冷的晨雾中。
“先生?”杜衡走近,低声问。
林夙回神,神色已复平静,只是眼底多了一抹温润的沉郁。他扬了扬手中书册:“苏小姐赠来一册《岭南风物略》,于我等前行大有助益。”他将书册递给沈砚:“沈兄,你与杜衡一同参详,将其中关于山川走向、水源辨识、瘴气特征及瑶寨圩市分布的要紧处,誊录简化出来,务必清晰明了。”
沈砚郑重接过:“晚生明白。”
林夙又拿起那个素色锦囊,递给杜衡:“艾草香药,分与众人随身佩戴。”他特意看向陈伯:“陈伯,您经验老道,这南岭的山势水流、天气物候,书中所记还需您老用多年所见所闻来印证、补充。书是死的,您走过的路、见过的风雨才是活的。”
陈伯连忙摆手,脸上露出庄稼人般的实在笑容:“先生可别这么说。老汉我就是个跑船认水路的,字是一个不识,但山看眉眼,水听声响,地气闻味道,这些土法子倒是懂些。沈相公把书上要紧的念给老汉听,哪里山势险、哪里水脉乱、什么时节容易起什么雾,我或许能对上号,说道说道。”
“如此甚好。”林夙点头,“沈兄,便劳你与陈伯多多配合。”
林夙走到溪边,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寒意刺骨,神思愈清。
他该如何回应?
他走回石旁,对沈砚道:“取纸笔来。”
铺纸,研墨,提笔。略一沉吟,落笔写下:
“苏小姐雅鉴:
南岭雾重,忽奉瑶章,展读之际,如见故人。殷殷之意,恳恳之言,林某感念于心,谨领嘉惠。
所示三事,皆关要害,已铭记慎思。风物指南,香药随身,雪中送炭,惠我实多。小姐慧心兰质,林某拜谢。
‘先忧后乐’,本士人分内之事;踽踽南行,亦戴罪应有之途。承蒙小姐以‘孤烛’相喻,惭愧之余,惟惕励奋发,庶几不负相识一场,亦不负小姐远道赠言之谊。
闻听佳期已近,门第谐和,此乃人生善美之缘。林某远在瘴乡,无以奉贺,惟愿小姐:
于归宜室,岁月静好;
兰心蕙质,常驻芳华;
纵处闺阁,亦能明心见性,安乐自在。
山河辽阔,尺素难传。此去阳朔,万里烟瘴,林某当如小姐所嘱,珍重此身,徐徐图之。倘他日微志得申,天下或有稍安之象,想必清风明月,亦会将此消息,吹送至岳州楼头,湘水之畔。
临别仓促,无以回赠。偶得南行途中几句残诗,未足言志,聊表存念:
‘南行不觉远,孤影入瘴云。
但存心一寸,可照山河魂。
莫道知音稀,天涯有清闻。
珍重加餐饭,共此月一轮。’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万望珍重。
林夙 于南岭雾中 拜复”
他未用绮语,未越分寸。谢其助,应其知,祝其福,明己志。最后那八句五言,前四句言志,后四句慰心,“共此月一轮”,是精神知己隔空相望的全部温柔与克制。
信仔细封好,唤杜衡近前:“设法将此信,稳妥送至岳州通判府苏小姐处。不急,稳妥为上。”
杜衡双手接过,肃然应诺。
做完这一切,林夙感到心中那抹温热的沉郁并未消散,却沉淀下来,化为了更坚实的力量。他失去了一位可能的红颜知己,却真正收获了一位精神上的同道。这份情谊,因克制而永恒,因理解而珍贵。
“好。”林夙点头,目光扫过围拢的众人——周铁骨、杜衡、陈伯、阿水、沈砚、石头,以及另外几位一路相随的流民汉子。
每一张脸上都有倦色,却也都有一种逐渐清晰的、愿意随他走下去的坚定。
“前路或许更难。”林夙平静道,按了按怀中那册《风物略》,“但有诸位同行,有远方友人挂怀,有手中未竟之事——”
他顿了顿,望向南岭深处那吞没一切的雾霭。
“林某心中,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踏实。”
“收拾收拾,半炷香后动身。”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如一条伤痕累累却脊骨不屈的长蛇,钻进南岭无尽的绿色与雾中。
林夙走在队伍中段,背脊挺直。他将那一份初萌即止的情愫,与那些沉重的责任、未竟的理想一起,妥帖安放在心底最深处,化为前行的薪火。
山风过耳,隐约带来远处瑶寨圩市的模糊人声,与更深处——阳朔方向——那未知的、沉重的、却又必须直面的一切气息。
岳州,洞庭湖畔,绣楼。
苏晚晴收到了那封辗转而来的回信。
她屏退侍女,独坐窗前,小心拆开。读至“共此月一轮”时,她久久凝视那几行字,唇角渐渐浮起一丝极淡、却极为明亮的笑意。眼中似有水光一闪,旋即被轻轻眨去。
她将信纸仔细折好,与那本自己亲手誊抄、却已送出的《岭南风物略》底稿,并排放入了梨木妆匣最底层。
然后,她走到琴案前,坐下,素手轻抚琴弦。
曲风绵绵,清清泠泠,自指间流淌而出,飘出绣楼,融入洞庭浩渺的烟波里。
琴声中有知音相遇的欣喜,有别离的怅惘,更有一种遥相呼应的懂得与释然。
知音者,何必在身旁。
山河为证,明月同天,足矣。
南岭雾霭深处,林夙似有所感,回头北望。
但见千山重叠,雾锁重关。
唯有怀中书册的墨香,与腰间锦囊的艾草苦味,在湿冷的空气里,袅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