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绸缎,沉沉压在凤仪宫的琉璃瓦上。更漏滴答,刚过亥时,西梢间的窗棂忽然被轻轻叩了三下,节奏短促,带着孩童特有的谨慎。
青梧正就着烛光给明玥绣虎头鞋,指尖的银针刚穿进布面,闻言动作一顿,对着窗外低道:“进来吧,小心脚下的石子。”
窗扇“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瘦小的身影灵巧地翻了进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正是太子承煜。他身上还穿着明黄色的寝衣,领口沾着点墨渍,显然是刚从书案前溜出来的。
“母后。”承煜扑到青梧膝前,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小手攥着她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儿臣方才起夜,路过父皇的书房,听见他和太傅说话……”
青梧放下针线,将他拉到身边坐下,拿过披风裹住他微凉的肩头。“父皇和太傅说什么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承煜耳边。
“他们说……”承煜凑近她,热气呵在她颈侧,“说镇国公在北疆拥兵自重,粮草账目也不清不楚,父皇说,‘是时候削权了’。”
青梧的指尖在虎头鞋的绣面上停住,银针悬在半空。烛火映着她的侧脸,眸色沉沉,看不出情绪。她知道萧景琰的顾虑,镇国公手握兵权,尾大不掉,削权是早晚的事,可这话从十岁的承煜嘴里说出来,就藏着危险——一个孩子的无心之言,若被有心人听去,既能挑拨帝后,又能给太子扣上“窥听朝政”的帽子。
她抬手摸了摸承煜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去,“承煜,你记着,父皇和大臣议事,是国之大事,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承煜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可儿臣觉得……父皇好像有心事,他说这话时,手指一直在敲桌子,就像上次儿臣背错功课,他罚我抄书时一样。”
“那是父皇在想事情。”青梧拿起绣鞋,继续穿针引线,针脚细密均匀,“大人的事,自有大人的章法,你现在要做的,是把《论语》背熟,明日卯时还要去上书房,别误了时辰。”
承煜似懂非懂地点头,却没起身,反而往她怀里缩了缩,“母后,儿臣怕。”
“怕什么?”
“怕镇国公像上次对付明玥妹妹那样,也给儿臣下药。”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抱着她的腰,“儿臣听侍卫说,他府里的武士,能一拳打死老虎。”
青梧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原来这孩子什么都懂,那些被刻意隐瞒的凶险,还是悄悄钻进了他的耳朵。她放下绣活,捧起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有母后在,谁也伤不了你。”
她的目光沉静而坚定,像黑夜里的星,“但你要答应母后,今天听见的话,烂在肚子里,对父皇不能说,对太傅不能说,对任何宫女太监都不能说。祸从口出,尤其是在这宫里,一句无心的话,可能会引来天大的麻烦,明白吗?”
承煜看着她,用力点头,泪珠却滚了下来,砸在明黄色的寝衣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儿臣明白,就像上次儿臣说御膳房的点心没有母后宫里的好吃,结果第二天,给母后宫里送点心的嬷嬷就被调去浣衣局了。”
青梧叹了口气,替他擦去眼泪,“是这个理。有些话,要烂在心里,有些事,要装看不见。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
她拉过被子,将承煜裹好,像小时候那样拍着他的背。“睡吧,在母后这里,没人敢来。”
承煜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眉头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提防着什么。青梧坐在床边,看着他稚嫩的脸庞,又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萧景琰要削镇国公的权,这步棋早就该走了,可为何偏偏让承煜听见?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引他去听?她想起白日里镇国公府送来的那筐新鲜荔枝,想起承煜说太傅今日额外留他多练了半个时辰的字——一环扣一环,像一张细密的网,正朝着她的孩子们撒过来。
她拿起那只绣了一半的虎头鞋,针尖刺破布面,带出一个小小的血珠,滴在老虎的眼睛上,像一颗猩红的瞳。青梧看着那点红,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想动她的孩子,得先问问她手里的针,答应不答应。
更漏滴答,凤仪宫寂静无声,只有母子俩浅浅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烛火摇曳,将青梧的影子投在墙上,又长又瘦,像一株在暗夜里悄然生长的藤,根系早已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紧紧抓住了宫墙的每一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