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梅雨季来得急。平江路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绣娘苏挽月的“挽月阁”飘出淡淡樟木香——她正将新绣的“并蒂莲”装裱,准备送予陈家庄的老人们。
“苏姑娘!”
书童的声音从巷口传来,怀里抱着个油纸包,发梢滴着水:“我家公子说,让您去拙政园一趟!”
苏挽月抬头,见书童手里举着块青竹片,上面用朱砂写着“林砚”二字——这是她昨日在评弹馆遇见的书生,穿月白长衫,抱着一摞旧书,说“要写本《新苏州志》,把寒门书生的苦都写进去”。
“公子在园子里等我?”她将绣绷收进木匣,“说我带两坛桂花酿去。”
拙政园的荷池正涨着水,林砚站在“与谁同坐轩”前,手里摇着把湘妃竹扇,发间别着枚青玉簪——和苏挽月的簪子竟是一对。他见她来,忙迎上前:“苏姑娘,你看这池子!”
荷叶上滚动着水珠,锦鲤从叶底钻出来,搅碎了满池倒影。林砚的眼里亮得惊人:“我昨日翻旧书,发现这园子本是王御史的私产,后来捐给了百姓。可如今……”他压低声音,“新律里写着‘园林公有,百姓共赏’,我打算写进《新苏州志》里!”
苏挽月笑了:“公子写的《新苏州志》,我昨日在书坊见了样书。”她从袖中掏出本蓝布面的书,“这书里写‘寒门书生林砚,夜读破庙,偷抄《史记》’,写‘绣娘苏挽月,十指血痕,绣出凤凰于飞’……”
林砚的脸涨得通红:“那、那是你教我写的!”
“我教你什么?”苏挽月指尖轻点书页,“是你心里的话。”
两人正说着,忽听园外传来喧闹声。几个穿绫罗绸缎的公子哥儿拥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进来,腰间挂着“苏州府学”的玉牌:“林砚!你竟敢私印《新苏州志》?这书里写‘旧科举害民’,是诽谤朝廷!”
林砚的扇骨“啪”地敲在石桌上:“诽谤?旧科举里,寒门书生要捐三百两银子才能进考场,考卷还要被考官夹带私货!新律里说‘科举公平,寒门优先’,我写的是实话!”
“放肆!”金丝眼镜男甩着袖子,“你可知王御史的孙子王公子今科要考举人?你这书若流传开,他如何考?”
苏挽月上前一步:“王公子的才学,该用在为民谋福上,不是用在压人舌头。”她指了指荷池边的石碑——那是新律颁布后刻的“民为贵”,“公子若真有才,何不写本《治水策》,比《新苏州志》更有用?”
金丝眼镜男被噎得说不出话,正要发作,忽听身后传来清越的折扇声。
“两位争得热闹,可是为了科举?”
众人回头,只见穿月白竹叶衫的公子摇着折扇站在回廊里,身后跟着个小沙弥,手里捧着个红漆木盒。他走到林砚面前,目光落在他的书上:“这《新苏州志》,我读了三遍。”
林砚愣住:“公子是……”
“我是新律司的持律使。”公子笑了笑,“前日在扬州,见过苏姑娘绣的‘凤凰于飞’;昨日在杭州,听过书生念你的《寒门志》。”他指了指林砚怀里的书,“你写的不是‘诽谤’,是‘民心’。”
金丝眼镜男的脸瞬间煞白:“你、你是反天盟的人?”
“是替百姓说话的人。”公子将木盒递给林砚,“这是朝廷新颁的‘科举改制令’,寒门书生可免试进入府学,考卷由百姓代表监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荷池,“王公子的考卷,我会亲自看着他写。”
林砚颤抖着接过木盒,指尖触到里面的黄绢——那是新律的印鉴,朱红如血,却暖得烫人。
“多谢公子。”他声音发颤。
“不必谢我。”公子转身对苏挽月笑,“该谢的是苏姑娘。你绣的‘凤凰于飞’,让这园子的荷都开得更艳了。”
暮色渐浓时,平江路的灯笼亮了起来。林砚抱着《新苏州志》和科举令,跟着苏挽月往书坊走。路过评弹馆时,老艺人正唱着新词:“寒门有书生,敢为天下鸣;新律破旧制,人间共清明……”
“公子。”苏挽月忽然停下脚步,“你说要写《治水策》,可需要我帮忙?”
林砚抬头,见她发间的青玉簪在灯下泛着光:“苏姑娘愿帮我?”
“我绣过‘百鸟朝凤’,”她笑了,“也绣过‘治水图’。绣针能绣山河,笔墨也能绣山河。”
林砚的眼里亮得像星子。他望着平江路上攒动的人头——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摇着蒲扇的老书生——忽然觉得,这苏州的雨,下得正是时候。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林砚摸了摸怀里的科举令,又看了看苏挽月手里的绣绷,大声道:“苏姑娘,明日我就去府学报名!你等着,我要写本《苏州新志》,让全天下都知道——寒门书生,也能狂!”
苏挽月笑着应下,指尖轻轻抚过绣绷上的并蒂莲。风裹着梅雨的湿润吹来,将两人的笑声送到荷池深处,送到拙政园的飞檐上,送到每一个听见的人心里。
这苏州的雨,原是来润新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