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查账目的公文,如同蘸饱了朱砂的判官笔,于十月廿二日午时,从行宫签发,由十六名身着明光铠、腰挎横刀的禁军快骑,分作四路,绝尘而去。
马蹄踏碎秋日慵懒的午阳,踏过青石板街巷,踏过运河石桥,将那份措辞严谨却字字重若千钧的文书,精准投送至扬州府衙、漕运使衙门、漕帮总舵、商会公所,以及名单上那几家首当其冲的漕运大商户门前。文书上,那方殷红如血的“昭华公主之宝”储君印鉴,在秋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仿佛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接文者心上。
“…为厘清漕运历年积弊,整顿运道,减损增利,昭示朝廷公允,安抚商民之心,兹奉储君昭华公主殿下谕令:定于十月廿五日起,由扬州府衙主持,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林锦棠协理,并邀地方耆老乡贤、清正士绅、漕帮宿老为咨议,共同核查扬州埠口主要漕运商户近年往来账目、损耗明细、税银缴纳…首查之户,定为‘云霞庄’钱氏。相关商户、吏员,须全力配合,不得推诿延误,不得藏匿篡改,违者以抗旨、妨碍公务论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楔入听闻者的耳膜。恐慌、猜疑、愤怒、算计…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在扬州城这座看似平静的池沼里,迅速晕染开来,搅动起无数浑浊的暗流。
与此同时,驻扎在城外十里亭、原本只是安静扎营的江北大营三千兵马,骤然间仿佛苏醒的巨兽。每日寅时刚过,低沉如闷雷的战鼓便开始擂动,咚咚的节奏沉重地敲打着大地,也敲打着扬州城墙头守军和城内百姓的心。紧接着,是震耳欲聋、整齐划一的喊杀操练声,伴随着刀枪撞击的铿锵锐响、马蹄奔腾如潮的轰鸣,隔着十里空旷原野和厚重的城墙,依然隐隐传来,白日不绝。
更让城内官绅心惊肉跳的是,几支精悍的骑兵斥候小队,开始沿着扬州城外围,进行高强度的“侦查巡弋”演练。他们甲胄鲜明,刀弓齐备,马速极快,时而逼近城墙根下,仰头观察城防,时而驰骋于护城河外,丈量地形。领队的将官偶尔会“路过”城门,与守城军官“闲谈”几句,问的却是“城墙可曾加固?”“粮仓存米几何?”“水源是否充足?”等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
知府衙门的属官们被张廷玉频频派往城外大营“沟通协调”、“递送犒劳”,每次回来,都面如土色,脚步虚浮。私下里,他们颤抖着向同僚描述营中景象:士卒眼神如狼,杀气盈野;将领按刀而立,问话直指要害;甚至连营中炊烟,都比往日浓密数分,仿佛在为一场大战做准备…
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如同从九天垂落的铅云,沉甸甸地、一寸寸地压下来,笼罩着整座扬州城,尤其是那些与云霞庄、与漕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府衙、商号和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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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查前三日,十月廿二日夜,“藕花深处”别业书房。
烛台上,三根儿臂粗的牛油烛已燃去大半,烛泪层层堆积,如同白色珊瑚。跳跃的火光,将伏案疾书的林锦棠身影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上,随火光摇曳,显得格外专注,也格外孤清。
她面前的紫檀木大书案上,几乎被卷宗铺满。左侧是苏婉通过“锦绣阁”及各种隐秘渠道,不惜代价、昼夜不停搜集送来的,关于云霞庄更加核心、详尽的信息:庄内大掌柜、二掌柜、各分号主事、总账房、银库管事等关键人员的姓名、籍贯、家眷、嗜好、过往经历,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把柄;云霞庄名下的货栈、仓库、码头泊位的确切位置与守卫情况;其常年雇用的船队规模、船主背景、惯走航线;与各地衙门、漕帮、乃至绿林道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
右侧,则是她亲自整理的,从京中带来的户部、漕运总督衙门存档中摘抄出的,与扬州段漕运相关的历年数据、奏报、弹劾案卷摘要,以及这几日暗访所得的口供、线索记录。两相对照,试图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与数字中,勾勒出云霞庄庞大商业帝国下,那条若隐若现的黑色脉络。
周安侍立在一旁,鼻梁上架着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因连续熬夜而布满血丝。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些关键人名、地名、款项数字,用特制的暗语符号,誊录在一张可随身携带、遇水即化的素绢上,以备林锦棠核查时暗中对照。老仆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下笔依然稳如磐石。
书房另一角,林虎与秦校尉带来的两名禁军中层军官——一个姓孙的校尉,一个姓王的队正——正围着一张临时绘制的扬州府衙及周边街巷地形图,低声而激烈地讨论着。
“…核查地点定在府衙西侧的‘度支房’,那里平日存放部分钱粮账册,空间够大,但窗户高且小,只有前后两门。” 孙校尉手指点在地图上,“前后门必须同时控制,各置一队明哨,两队暗哨。屋顶、相邻院墙制高点,需布置弓箭手,视野要覆盖整个院落及周边三条街巷的入口。”
王队正补充道:“核查当日,人员混杂。府衙原有胥吏、云霞庄的账房管事、几位咨议老先生、还有我们的人。必须提前核验身份,发放特制腰牌,无牌者一律不得靠近度支房十丈之内。饮食、用水需专人检验,防止下毒。更要防备有人浑水摸鱼,制造混乱,比如…突然‘失火’。” 他在“失火”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林虎抱着臂,眉头紧锁:“最麻烦的是那些账册本身。对方很可能在账册上做手脚,比如夹带伪造的‘罪证’反咬一口,或者关键账页突然‘失踪’、‘被毁’。我们的人必须寸步不离,每一本账册交接、翻阅、核对,都要有我们的人在场见证,最好能提前约定一套暗号,一旦发现异常,立刻示警。”
“还有证人。” 林虎声音更沉,“云霞庄那些账房、管事,未必肯说实话,甚至可能被收买或威胁,临时翻供、装病、乃至…‘暴毙’。必须提前摸清这些人的底细、家眷所在,必要时…加以控制或保护。”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核查当日可能出现的种种意外——从账房走水、关键证人暴病、有人鼓噪冲击、到发现“栽赃”物证、甚至爆发肢体冲突——逐一推演,并拟定应对之策。秦校尉给了他们最大权限,可从禁军中抽调最精干可靠的人手,必要时刻,可“便宜行事”。
压抑而紧绷的气氛,弥漫在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清楚,这不仅仅是一次账目核查,更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可能更加凶险的战争。胜负,或许就在毫厘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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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行宫“澄心斋”。
烛光同样明亮,气氛却比“藕花深处”更加凝重,仿佛空气都已冻结。昭华公主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她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绣金凤的斗篷,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沉寂。
在她身后五步外,那名奉命前往北疆、日夜兼程驰返的黑衣侍卫,正单膝跪地。他满身尘土,脸色因长途跋涉和极度疲惫而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口,但那双眼睛,却在烛光下闪烁着锐利如刀锋的光芒,那是完成了重大使命后的亢奋与决绝。
“殿下,”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却字字清晰,如同砾石摩擦,“北疆密报,属下…幸不辱命!”
公主霍然转身,斗篷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凤目,此刻亮得惊人,紧紧盯住侍卫:“讲!”
“遵殿下指令,属下未敢接近晋王封地,亦未接触任何王府相关之人。直接潜入北疆大营外围,启用我们埋藏最深的七条暗线,交叉印证,反复探查。” 侍卫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现已查明,账册中所载之‘玄甲’代号,确实存在!但…它并非指向北疆都护府直辖、名声在外的‘玄甲卫’!”
公主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为之一窒。
“它属于一支…不在北疆边军任何明面编制序列之内,直属于北疆副都护、昭毅将军贺延年本人的秘密缉私营!” 侍卫的声音带着一种揭露惊天秘密的颤栗,“此营代号‘玄甲’,人数约三百,皆是贺延年从麾下各部及江湖中招募的死士、高手,专司稽查军需走私、刺探军情、追捕要犯、乃至…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特殊军务’。他们独立于正常军法体系之外,只听贺延年一人调遣,行动诡秘,权限极高,手持‘玄甲’令牌者,于北疆境内…可先斩后奏!”
“贺延年…贺延年!” 昭华公主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她对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先帝朝便已成名、战功足以封侯拜将的老帅,如今北疆实际上的二号人物,手握数万边军精锐,深得军中将士敬畏…更重要的是,他与晋王是儿女亲家!贺延年的独子贺云昭,三年前迎娶的,正是晋王庶出的第三女!
“可…可查到这支‘玄甲’营,近期有何异常动向?” 公主的声音微微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掐住了斗篷的边缘。
“有!” 侍卫重重点头,眼中光芒更盛,“约莫两月前,也就是云霞庄暗账上记载那批‘甲字特号’军械筹备起运的时段前后,贺延年以‘边军精锐南下轮训、熟悉运河航道以备不测’为由,从‘玄甲’营中,秘密抽调了约五十名最顶尖的好手,由他的两名心腹校尉率领,分批南下。具体任务,连暗线亦无法探知,但他们的离营路线、沿途停留的驿站、补充给粮的地点…全部指向漕运北上通道!且据最新传回的消息,这批人…至今未归北疆大营!”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对接!晋王通过姻亲贺延年,动用北疆最隐秘、最锋利的刀,来为这次滔天的军械走私保驾护航!不,或许不仅仅是保护,更是参与、是监督、是确保这条黑色链条的绝对通畅与隐秘!
公主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混合着震骇、狂怒、以及彻骨冰寒的情绪,瞬间席卷了她!她的皇叔,她那位平素吃斋念佛、一副与世无争模样的好皇叔,竟然真的将手伸向了国之重器——军队!伸向了扞卫社稷的边关利刃!这不是贪腐,这已形同谋逆!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她自己压抑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窗外的夜风呜咽着掠过屋檐,听起来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号。
“此事…” 良久,公主才从牙缝中挤出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血腥的冷冽,“还有何人知晓?贺延年那边,可有察觉?”
侍卫伏低身体:“殿下放心。属下探访所用七条暗线,皆是殿下早年亲自安排、潜伏极深的‘死间’,彼此独立,互不知晓。传递消息皆用最高等级密语与单向通道。目前消息应绝对保密。至于贺延年…此人治军极严,耳目众多,北疆又似铁桶。属下行动虽万分小心,但不敢断言他全无察觉。或许…已有警觉。”
公主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你做得很好。此功,本宫记下了。” 她看着侍卫,“从此刻起,你留在‘澄心斋’偏室,没有本宫亲手所书、加盖私印的手令,不得踏出房门半步,亦不得与任何人接触,包括…本宫身边的女官。饮食起居,由本宫亲自安排。”
这是最严密的保护,也是最极端的隔离。侍卫毫无异议,重重叩首:“属下遵命!谢殿下!”
待侍卫被悄无声息地带走,书房内只剩下公主一人。她走回书案后,铺开特制的、暗含龙纹水印的密奏用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她必须立刻、马上将这一切禀报父皇!晋王勾结边将,走私军械,此乃动摇国本、十恶不赦之大罪!
但…写了几行,她的笔,又缓缓停了下来。
证据呢?账册是死物,可以伪造;贺延年调动“玄甲”营南下,可以解释为“秘密军务”、“轮训演练”;晋王更可以推得一干二净,甚至反咬她这个急于立功、构陷皇叔的侄女一口!朝中那些本就对女子参政、对寒门骤贵、对她这个储君心怀不满或持观望态度的重臣、宗亲、言官…会信谁?在确凿无疑、能直接钉死晋王与贺延年的铁证——比如钱有财的亲笔供状、截获的那批“甲字特号”军械实物——摆上龙案之前,这份密奏送出去,可能非但扳不倒晋王,反而会打草惊蛇,将自己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甚至…引发难以预料的朝局动荡!
父皇…会信她吗?会为了她这个女儿,在证据尚未确凿时,就悍然对一位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的亲王和一位手握重兵、功勋卓着的老将发难吗?
昭华公主的手,缓缓收紧,指节泛白。烛光映照着她年轻却已布满忧思与决断的脸庞。良久,她将写了一半的密奏,缓缓移向烛火。
跳动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墨迹在高温下扭曲、变淡,最终化为一片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需要更有力、更无可辩驳的东西。
“来人。”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方才更加冰冷坚硬。
一名心腹女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垂手而立。
“传令给秦锋。” 公主一字一句,清晰下令,“核查当日,行宫禁卫分出三分之一,换上便装,混入府衙外围街市、茶楼、酒肆。再告诉他,本宫许他‘临机决断’之权,核查过程中,若遇突发险情,若有任何人胆敢持械冲击、暴力抗法、或试图毁灭证据、伤害钦差及咨议…可不必请令,当场格杀!事后,由本宫一力承担!”
“是!” 女官凛然应命,转身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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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查前两日,十月廿三,知府衙门后堂。
门窗紧闭,厚厚的棉帘垂下,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与光线。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暗淡,映照着张廷玉那张失去了所有温煦假面、只剩下铁青与阴沉的脸。他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却给人一种僵硬如石的感觉。两个最心腹的师爷垂手立在下方,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
压抑的死寂持续了足有一炷香时间,只有张廷玉粗重而克制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响。
终于,一个师爷承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压力,颤声开口:“老爷…城外…城外那三千兵马,日日操演,杀声震天,骑兵在护城河边来回巡弋,问的净是城防粮草…公主这…这是不信我们,是要…是要动刀兵啊!”
另一个师爷也哆哆嗦嗦地接道:“还有那咨议名单…顾通判那个老顽固,李员外那个假清高,还有漕帮赵德山那个早就该入土的老棺材瓤子…他们哪个不是恨不得把云霞庄生吞活剥,把老爷您…拉下马?咱们安插进去的那两个,根本说不上话,反而像是…像是送去给人盯着的!”
“闭嘴!” 张廷玉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如同困兽。他抓起手边一个早已凉透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瓷片四溅,温凉的茶水泼了一地,也溅湿了师爷们的袍角。两人吓得一哆嗦,险些瘫软下去。
张廷玉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红丝,死死盯着地上的碎片,仿佛那是他支离破碎的境遇。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慌什么!天…还没塌!”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个噤若寒蝉的师爷,那眼神阴鸷冰冷,再也没有半分平日里的圆滑与温和:“云霞庄摆在明面上的账,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做得滴水不漏!每一笔进货、出货、损耗、税银,都有对应的货单、船引、税票!就算他们把算盘珠子拨烂了,也休想从明账上找出致命的破绽!”
他站起身,在昏黄的灯光下踱步,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暗账?暗账原件早就化成了灰!钱有财带走的是副本,现在鬼知道他藏在哪个老鼠洞里,还是已经沉了运河!就算林锦棠那个黄毛丫头手里有抄录的片段,那又如何?没有原件,没有钱有财这个主犯画押指认,她能咬死谁?最多…给钱有财定一个做假账、行贿胥吏的罪!判他一个流放三千里!与我们何干?!”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逼视着两个师爷,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森然的寒意:“记住!从现在起,把你们的嘴都给本官缝严实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按《大周律》和漕运章程办事的扬州知府衙门!公主殿下要革新,要查账,我们‘全力配合’!要人?给!要地方?腾!账目有问题?那是钱有财奸猾似鬼,欺上瞒下!我们…也是被他蒙蔽的苦主、受害者!”
他走到窗边,掀开棉帘一角,望着行宫方向那片比其他地方更加明亮、却也更显森严的灯火,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字字带着血腥气:
“让他们查!让他们大张旗鼓地查!等他们查不出铁证,等他们自己先乱…等晋王爷那边…自有雷霆手段料理干净。现在,谁先乱了阵脚,谁先露出马脚…谁就得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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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查前一日,十月廿四,傍晚。
夕阳的余晖给扬州城的屋瓦镀上了一层凄艳的血红色,随即迅速被灰蓝色的暮霭吞噬。秋风带着彻骨的寒意,卷起街头的落叶和尘土,呼啸着穿过空荡荡的街巷。
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在这个敏感得不能再敏感的时刻,敲响了“藕花深处”别业那扇平日里只走仆役、如今也有禁军把守的侧门。
来人是个年约六旬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棉布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黑缎子马甲,头上戴着同色的四方平定巾。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疲惫与惊惶。他是钱府的老人了,姓吴,在钱家做了三十多年的管家,算是看着钱有财从牙牙学语长成一方巨贾,看着钱家从寻常商贩成为扬州巨富。
守门的禁军盘查得极严,几乎将他从头到脚搜了个遍,连发髻都解开看了。吴管家瑟缩着,双手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用素色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木匣,声音干涩地对查验的校尉道:“军爷…老朽是钱府的管家,奉…奉我家夫人之命,来给林大人…送几样东西。”
校尉眉头紧锁:“什么东西?为何此时送来?”
吴管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是…是老太太生前最喜爱的几件小玩意儿,一方旧砚,一串沉香念珠,还有一本老太太亲手誊抄的《金刚经》…夫人说,前番府中出事,下人莽撞,惊扰了林大人清静,心中着实不安。如今老太太仙去,这些身外之物,留着也是睹物伤情…不如送给林大人这样的读书人、清贵人,也算是…替老太太积些功德,聊表我家…赔罪之心。” 他说得断断续续,语气卑微,眼神却不时飞快地扫过周围,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校尉不敢擅专,立刻派人进去通禀。片刻后,沈管家出来,将吴管家引了进去,却未去正厅,只带到前院一间耳房。
林锦棠很快便到了。她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惊魂未定的老管家,又看了看他手中那个看似普通的锦缎包裹,心中疑窦丛生。钱王氏在这个时候,派心腹老管家送来“赔罪”之物?太蹊跷了。
她不动声色,温言让吴管家坐下,让沈管家上茶。吴管家却连连摆手,执意站着,将锦缎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解开。
里面是一个紫檀木扁匣,打开后,上层红绸衬垫上,果然如他所言,是一方雕工古朴的端砚,一串油润的沉香佛珠,一本纸张泛黄、字迹娟秀的手抄《金刚经》。都是寻常物件,虽有些年头,却也算不得多名贵。
吴管家垂手立在一旁,低眉顺眼,不再多言。
林锦棠拿起那本《金刚经》,随手翻动。纸张因年代久远而脆弱,翻页时需格外小心。突然,在翻到大约中间某页时,她的指尖感受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异乎寻常的触感——那页纸的边缘,似乎比周围的纸张略厚一丝,且质地略有不同,更加柔韧,仿佛…夹了什么东西。
她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将经书合上,又看了看砚台和佛珠,对吴管家颔首道:“钱夫人有心了。老人家节哀顺变。沈管家,取十两银子,给吴管家压惊,送老人家从后门安然回去。”
吴管家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林锦棠,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恐惧,有一丝如释重负,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恳求。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一揖,哑声道:“多谢…林大人。” 便跟着沈管家,抱着那十两赏银,步履蹒跚地匆匆离开了。
林锦棠立刻带着木匣回到书房,屏退旁人,只留林虎和周安。
她重新打开木匣,取出那本《金刚经》,对着烛光,仔细检查那页触感异常的纸张。果然,在靠近书脊的装订线内侧,有一条极其细微、几乎与旧纸颜色融为一体的缝隙。她用银簪的尖端,极其小心地沿着缝隙挑开。
一张折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质地特殊的浅褐色桑皮纸,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
纸上,空无一字。但在烛光的透射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纸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排列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隐隐遵循某种规律的、极其微小的针孔!
“这是…” 林虎凑近,瞪大了眼睛,完全看不明白。
周安拿起那张薄纸,凑到眼前,用他老花的眼睛,几乎是贴着纸面,一寸寸地仔细观察那些孔洞的分布、深浅、边缘痕迹。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感受着那细微的凸起与凹陷。突然,他浑浊的老眼中,猛地爆射出一道精光!
“小姐!” 周安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这是‘针书’!不,是比‘针书’更隐秘的‘孔符秘信’!老奴早年随老爷在刑部观政时,曾见过类似的卷宗!一些走私巨枭、敌国密探,会用特制的、极细的钢针,在极薄且韧性特殊的纸张(如处理过的桑皮纸、鱼皮纸)上,刺出肉眼几乎难辨的微小孔洞。这些孔洞本身不代表任何文字,它们只是一套复杂‘密码’的载体!”
“密码?” 林锦棠心头一紧。
“正是!” 周安指着纸上的孔洞,“这些孔洞的位置、组合,对应着特定的字、词或含义。但光有这张‘孔符纸’没用,它只是‘锁’!必须有与之匹配的‘解码格’——通常是一张同样材质、大小相同、上面有特定形状孔洞或标记的纸板、薄木片或金属片——将两者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透过‘解码格’上的孔洞去看‘孔符纸’,只有特定位置的孔洞能显露出来,连读成句,方是真正的密文!”
林锦棠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钱王氏在巨大的恐惧和可能的良心煎熬下,冒险送出了密信,却只送来了最关键的“锁”,而开锁的“钥匙”——那张“解码格”,在哪里?是吴管家没能带出来?是送出途中已被拦截?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试探,甚至一个精心布置的、指向错误方向的陷阱?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布满微孔的桑皮纸,用油纸包好,贴身收藏。无论这是什么,都传达出一个明确的信息:钱府内部,绝非铁板一块,恐惧正在蔓延,人心正在浮动。钱王氏这个看似柔弱、被困于内宅的妇人,在绝望中,或许…正在为自己和儿女,寻找一条极其危险的生路。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秦校尉未经通传便直接闯了进来,脸色异常难看,甚至带着一丝铁青。
“林大人!” 秦校尉抱拳,声音急促,“我们安插在城外,秘密监视运河河道的人,半个时辰前传回急报!”
林锦棠霍然转身:“说!”
“昨夜子时到今日黎明前,借着浓雾和夜色掩护,先后至少有三批形迹极为可疑的货船,没有按漕运规章在扬州任何官方码头停靠报备、接受巡检!它们像是从某些极其隐秘的私人小码头或直接从中途驶出,悄无声息地汇入主航道,然后…全速向上游驶去!船速极快,显然是轻载,但其中一艘中型货船,吃水线却异常深,且…船身水线附近,有明显的、反复修补加固的痕迹,那是常年运输极重货物(如矿石、金属)才会留下的特征!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怕打草惊蛇,但可以肯定,船上护卫极其森严,桅杆上有了望哨,船舷隐约可见持弓弩的人影!”
林锦棠与林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涛骇浪。转移赃物?销毁证据?还是…那批致命的“甲字特号”军械,要抢在核查开始前,被紧急运走,送出扬州,甚至…直送北疆?!
“能否截住?” 林锦棠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秦校尉重重摇头,拳头攥得咯咯响:“难!船已离开扬州段,进入漕运河道上游复杂水域。我们现在调集水师或快船拦截,一来没有朝廷明令或公主殿下明确旨意,二来没有确凿证据指认船上就是违禁军械,贸然拦截,若搜不出东西,便是擅动刀兵、破坏漕运、惊扰商旅的大罪!更会彻底打草惊蛇,让幕后之人警觉,明日核查…恐生巨变!公主殿下严令,核查开始前,务必保持表面平静,不得轻举妄动!”
林锦棠死死咬住下唇。她明白公主的深谋远虑。明日核查,是双方在明面上的第一次正式交锋,是“阳谋”。若此刻他们擅自行动,无论成功截获与否,都会立刻将矛盾激化、公开化,给对方口实,甚至可能迫使对方狗急跳墙,做出更疯狂、更难以预料的事情,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可是…若真让这批货,尤其是那可能存在的“甲字特号”军械,就此消失在茫茫运河之上…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秦将军,立刻加派三倍人手,分成数队,沿运河北上各主要水道、岔口、码头,暗中搜寻这几艘船的踪迹!不要拦截,不要接触,只需远远盯住,确认它们的大致去向、可能的停靠点或接应点!同时,启用我们在漕帮的所有暗线,特别是赵老三,让他动用一切关系,留意最近两日,是否有‘特殊货物’过闸的异常风声、是否有生面孔的押运高手出现、是否有不寻常的‘加急’费用支出!一有消息,无论多晚,立刻来报!”
“是!” 秦校尉领命,转身大步离去,甲胄铿锵。
夜幕,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沉沉地压了下来。
明日,十月廿五,核查账目之日。
扬州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往日入夜后隐约的丝竹声、欢宴声都消失无踪。只有更夫敲着梆子,那“笃——笃——笃——”的声音,在空旷的街巷中回荡,显得格外缓慢、沉重,仿佛在为某种不可知的命运倒数。
林锦棠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推开一丝缝隙,任由冰凉的夜风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望着外面漆黑如墨、仿佛蕴藏着无数凶兽的夜空,远处行宫的灯火,像是一簇在风暴中摇曳的孤焰。
明日,行宫的威仪、府衙的权柄、云霞庄的财富、钱府的悲欢、几位咨议的清望、禁军的刀锋、还有那些隐藏在最深黑暗中的、不知来自晋王府还是北疆边军的冰冷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将聚焦于府衙“度支房”那间即将打开尘封账册的厅堂。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张巨大无比、冰冷粘稠的罗网,正在这浓重的夜色里,从四面八方缓缓收紧。而她,既是被赋予了斩破罗网之剑的执剑者,却也可能是…第一个被网罗困住的猎物。
远处,不知哪里的屋檐下,传来一声夜枭凄厉至极、仿佛泣血的啼叫,尖锐地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久久回荡在寒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