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张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本能,才踉跄着摸回辎重营那阴暗潮湿的窝棚。天色已蒙蒙亮,棚内鼾声依旧,无人察觉他的离去与归来。
刚挪到自己的铺位旁,他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冰冷的草铺上。左肩及手臂上被毒虫啃噬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那疼痛并非单纯的皮肉之苦,更带着一种阴冷的腐蚀性,迅速向四周蔓延。被咬处的皮肉已变得乌黑发肿,甚至微微隆起,透着不祥的紫绀色。
他咬紧牙关,冷汗涔涔而下,意识因剧痛和高烧的开始侵袭而阵阵模糊。他艰难地摸索出之前干活时留意采集、私下攒下的几味清热解毒的草药——鱼腥草、半边莲等,也顾不得捣碎,只胡乱塞入口中咀嚼,将那苦涩辛辣的草渣连同汁液一并敷在伤口上,再用破烂的布条死死缠紧。
然而,这寻常草药对于那邪巫精心炼制的剧毒,效果微乎其微。冰冷的麻痹感与灼热的痛楚交织,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血肉骨髓中钻刺。他只觉得浑身忽冷忽热,视线开始旋转模糊,最终彻底陷入黑暗,人事不省。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粗鲁的推搡和惊呼声吵醒。
“喂!阿张!你怎么了?!”
“天爷!他浑身烫得吓人!”
“这手……这乌黑烂肿的……是被什么咬了?!”
同棚的辅兵们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顿时一阵骚动。有人跑去禀报了队正。
那老队正皱着眉赶来,只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便掠过一丝惊疑,立刻让人去请医官。
医官背着药箱匆匆而来,解开那已被黑血和草渣浸透的布条,露出底下狰狞可怖的伤口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仔细查验伤口颜色、肿势,又凑近嗅了嗅,指尖甚至小心翼翼地沾了点脓血捻开观察。
“这……”医官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抬头看向队正,“这不是寻常山中毒虫的咬伤!更不是土着惯用的箭毒!这毒性阴狠酷烈,带着股……邪门的腐煞之气!老夫行医多年,只在早年剿倭时,见过被邪术祭炼过的毒物所伤之人,有此等症状!”
医官的话如同在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在辅兵中炸开!邪毒?祭炼?这些字眼远远超出了他们这些苦力的认知范围,带来的只有最原始的恐惧。
消息很快传到了王把总耳中。这位面色阴沉的军官立刻带着亲兵赶了过来。他推开围观的人群,目光如刀般落在昏迷不醒、脸色灰败嘴唇青紫的阿张身上,又死死盯着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伤口。
“昨夜谁当值?可有人见他外出?”王把总声音冷厉。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昨夜并无异常,谁也没留意这个沉默寡言的新人。
王把总蹲下身,粗暴地翻开阿张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自然不信什么起夜被咬的鬼话,这伤势这毒性,分明是遭遇了极不寻常的东西!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窝棚里每一个面露惧色的辅兵,最终又落回阿张身上。
“把他抬到后面那间废弃的土屋隔离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王把总下令,“医官,尽力救治,但务必小心,此毒诡异,莫要沾染!”
“是!”亲兵和医官连忙应声。
王把总走出窝棚,望着营地外围那片在晨雾中显得愈发阴沉神秘的山林,脸色难看至极。营地近日怪事频发,巡哨失踪,运粮队遇袭,如今又冒出这等闻所未闻的邪毒……这一切绝非巧合!
他心中警铃大作。难道真如某些隐秘传言所说,山林里不止有不服王化的生番,还藏匿着更诡异、更危险的东西?甚至……与一直试图渗透破坏的对岸清虏有关?
“加派双倍人手,搜查营地周边山林,尤其是西北方向!发现任何异常痕迹,立刻回报!不得有误!”王把总对紧随其后的亲兵队长低声吼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是!”亲兵队长领命,匆匆而去。
整个北港营地,仿佛因一个低等辅兵的重伤,而悄然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一种不同于军事对峙的、更加阴森诡异的疑云,开始笼罩在众人心头。
而被隔离在废弃土屋内的阿张,依旧在高烧和剧毒中辗转挣扎,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点燃某个火药桶的那点星火。他怀中那枚冰凉碎片,正持续散发着微弱的凉意,悄无声息地对抗着侵蚀他生命的邪毒,也默默吸收着那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
营地外的山林深处,几双冰冷麻木的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遥遥窥视着营地的动静。无声的杀机,正在缓慢合拢。
阿张被隔离的废弃土屋,仿佛成了北港营地悄然滋生的瘟疫中心。最初的恐慌并未随时间平息,反而如同潮湿霉斑,在营地的各个角落无声蔓延。
就在阿张倒下后的第三日,夜间巡哨的一队兵士归来后,其中两人便开始发起低烧,抱怨头痛欲裂。起初只当是感染风寒,然而次日,他们手臂、脖颈等裸露处,竟开始出现细小的、类似虫咬的红点,继而迅速溃烂流脓,散发出与阿张伤口相似的、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败气味!虽症状较阿张为轻,但那诡异的溃烂和持续的低烧,令医官面色骤变。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瞬间炸开。
紧接着,噩耗接二连三。又有数名兵士出现类似症状,他们共同点都是近日曾参与过营地外围的巡逻或劳作。流言再也压制不住,在营地里窃窃私语,如同鬼魅般穿梭于每一个营帐和窝棚。
“是生番的邪法!肯定是!”
“他们在林子里下了蛊!沾上就完蛋!”
“听说那种毒疮烂到骨头里都治不好……”
“海神爷也抛弃我们了吗?”
人心惶惶,士气低迷。往日还算有序的营地,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恐惧之中。兵士们巡逻时变得更加紧张,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视着每一片阴影,仿佛那无形的邪毒随时会从林中扑出。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营中豢养的几头驮运物资的牲口也开始出现异状。原本温顺的骡马变得焦躁不安,继而萎靡不振,口鼻流出黑涎,接连怪异地倒毙在槽厩之中。剖开之后,内脏竟也隐隐发黑!
这一切,都被隔离在土屋内的阿张,透过墙壁的缝隙和送饭辅兵那惊惧的眼神、只言片语中,冷眼旁观,拼凑出来。
他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呼吸因毒素而带着灼热,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冰冷。
这不是意外,更不是寻常的疫病。
那邪巫……正在行动。
以某种他尚未完全明了的方式,将那种阴毒的力量扩散开来。或许是通过虫豸,或许是通过水源,或许……是某种无形的邪法诅咒。目的显而易见:制造恐慌,瓦解士气,从内部削弱这座前线营地的防御力量。甚至,这些弥漫的邪气、产生的恐惧与死亡,本身可能就是那邪巫进行某种邪恶仪式所需的“资粮”!
营地医官已束手无策。带来的药材对那些诡异溃烂收效甚微,库存正在急剧消耗。王把总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加派了巡哨,却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到,反而又有几人莫名中招。
绝望的气氛在弥漫。
阿张低头,看向自己依旧乌黑肿胀、阵阵钻心刺痛的手臂。他尝试凝神静气,将意念集中在那枚紧贴胸口的玉石碎片上。
起初并无反应。但当他持续集中精神,努力回忆着碎片吞噬毒蛛黑气时的那点微妙联系时,碎片似乎微微悸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伤口处那不断试图向心脉侵蚀的阴冷邪毒,竟有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烟絮般的能量,被碎片散发出的无形吸力缓缓抽离,融入其中。
过程缓慢至极,对于体内庞大的毒素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驱散剧毒。但确确实实,那股冰冷刺骨的侵蚀感,似乎延缓了那么一丝丝!
不仅如此,碎片在吸收那点点邪气后,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冰凉,更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渴望?仿佛一头沉睡的幼兽,嗅到了血腥味,本能地想要吞噬更多。
阿张眼中猛地闪过一道锐光。
这碎片,果然能克制甚至吸收那种邪力!
虽然目前能力微弱,无法根治自身,但这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测,也指明了一条或许可行的路径!
他强忍着虚弱和高烧,更加努力地尝试以意志沟通、催动碎片。每一次微小的成功,都让他对碎片的特性多一分了解,对那邪巫的力量多一分认知。
营地外的山林,似乎更加寂静了,那寂静中却仿佛隐藏着无数双恶意的眼睛,正等待着这座营地被邪疫彻底摧垮。
而阿张,则在隔离与痛苦中,默默地积攒着力量,等待着反击的时机,或是……最终被毒素吞噬。
暗流汹涌,邪疫滋生,北港营地正滑向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