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檐角的风信
青瓦镇的杏花漫过瓦檐时,壮壮发现最小的那只雏鸟总往镇东头飞。不是去河滩,也不是打谷场,是往那片新栽的桃林飞,翅膀沾着粉白的花瓣,像撒了层雪。小家伙的羽毛比同龄麻雀浅,眼尾有颗淡淡的红,像小瘦当年带回来的浆果印,壮壮叫它“小粉”。
“那林子刚栽的,有啥好看?”壮壮蹲在当铺的瓦上,左翼的旧伤在回暖的风里有点痒,像老麻的断羽在轻轻蹭。小粉没回头,只是叼着片桃花瓣,往桃林深处飞,那里的枝桠还光秃秃的,只有几朵早开的花,怯生生地探出来,像群害羞的姑娘。
灰眉从晾衣绳上飞过来,喙里叼着根蓝棉纱,是从布庄的新货里啄的,亮得像块宝石。“你看它那样,像不像当年的小瘦?”她笑着叫,把棉纱往壮壮的巢里塞——春天的风总带着潮气,得铺厚点才暖。壮壮没接话,只是看着小粉在桃枝间蹦跳的身影,突然觉得时光像条绕圈的河,流着流着,又把熟悉的影子送了回来。
小粉在桃林里发现了个秘密。林边的石墙上有个洞,洞口结着层薄网,里面藏着些碎纸片,上面印着歪歪扭扭的字,是镇上的孩子写了塞进洞的。小家伙看不懂字,却喜欢叼着纸片飞,翅膀扇得急,纸片在风里飘,像面小小的旗,引得其他麻雀跟着追,像群追风筝的孩子。
“这孩子,心野。”壮壮有点担心,用喙把小粉叼回来的纸片扒到一边。那些字里夹着些碎粮,大概是孩子故意放的,带着点麦香,像个温柔的陷阱。小粉却不害怕,叼起片印着“春”字的纸,又往桃林飞,翅膀上的桃花瓣抖落下来,像场微型的雨。
大胆的族群越来越兴旺了。它的雏鸟们占领了打谷场的半壁江山,敢在刘老汉的眼皮底下偷豌豆,被追得慌了,就往壮壮的巢里钻,像群找长辈撑腰的晚辈。大胆也不骂,只是蹲在布庄的瓦上,看着它们闹,眼里的光像颗满足的星——像壮壮当年看它那样。
“这就是轮回。”灰眉把小粉送的桃花瓣插进巢的缝隙,像别了朵胸花。她的羽毛更灰了,走路时会偶尔晃一下,像棵被风吹得有点斜的草,但眼神依旧亮,能在百米外认出叼着面包屑的杂货铺老板娘,像台精准的雷达。
小瘦在清明前捎了信。不是浆果,也不是羽毛,是只路过的燕子带来的口信:“在南方的湖边搭了新巢,雏鸟出壳了,像小粉那样,爱叼花瓣玩。”壮壮把消息告诉灰眉时,她正用喙梳理小粉留下的桃花瓣,突然笑了:“你看,再远的翅膀,也带着家里的记。”
青瓦镇的春天总带着点忙。货郎的担子上多了风筝,孩子们在巷子里跑,线轴转得“嗡嗡”响,风筝在瓦檐上飘,像片会飞的云;布庄的新棉纱晾在绳上,风一吹,像条流动的河,引得麻雀们围着转,像群追着糖跑的孩子;连老槐树上的狗尾草都长高了,穗子垂下来,沾着露水,像串晶莹的泪。
小粉开始往更远的地方飞。它敢飞过青瓦镇的牌坊,去邻镇的河滩玩,那里的芦苇刚抽芽,嫩得能掐出水。有次它带回颗黑色的莲子,比青瓦镇的草籽圆,硬得像块石。壮壮认出那是南方湖里才有的种,突然懂了——这孩子心里装着远方,像小瘦当年那样,翅膀下的风,从来不止青瓦镇的暖。
“让它飞吧。”灰眉看出了壮壮的心事,用翅膀碰了碰他的背,“你留不住的,就像留不住小瘦,留不住老麻。”壮壮没说话,只是把莲子埋在老槐树的根下,上面盖了片桃花瓣,像在种个念想。风穿过槐树叶,“沙沙”地响,像老麻在低低地应。
大胆的雏鸟里,有只最像它的,总爱往壮壮的巢边凑,叼来最饱满的麦粒,最软的棉纱,像在说“我来照顾你”。壮壮没拒绝,只是在它往打谷场飞时,会悄悄跟在后面,看着它像当年的自己那样,把找到的食物先分给雏鸟,自己只吃点碎渣,眼里的光像颗悬着的心。
“你也老了。”灰眉用喙帮壮壮啄掉羽毛上的草屑,动作轻得像片云。壮壮的左翼已经不太灵活了,飞羽断了几根,像把缺了齿的梳,但守护的姿势没变——遇到刮风下雨,依旧会把最胆小的雏鸟拢在翅膀下,像座不会塌的山。
小粉在麦收前做了个决定。它要跟着南迁的雁群飞,去看看小瘦说的湖,看看能长出莲子的水。壮壮没拦着,只是在它出发前,叼来颗最饱满的麦粒,塞进它嘴里:“到了那边,找片好地方搭巢,记得往回捎信。”小粉“唧”地叫了声,用喙碰了碰壮壮的左翼,像在说“我会的”。
送别的那天,青瓦镇的麻雀都来了。大胆带着族群蹲在打谷场的麦秸上,灰眉站在老槐树上,壮壮则蹲在当铺的瓦檐上,看着小粉跟着雁群的影子,越飞越远,翅膀上的桃花瓣早就掉了,却像有片粉白的光,一直跟着它,像条扯不断的线。
“它会回来的。”灰眉轻轻地说,眼里的光像颗浸了水的珠。壮壮没动,只是看着远方的天际,那里的云像块揉皱的棉,托着雁群的影子,也托着青瓦镇的牵挂,像封寄往远方的信。
檐角的风信,从来不是有形的物。是小粉翅膀上的桃花瓣,是小瘦带回来的莲子,是壮壮埋在树下的麦粒,是老麻留在瓦缝里的断羽——这些细碎的记,像风中的铃,藏在每片飞过的羽毛里,每朵飘落的花瓣上,每颗埋下的种子中,告诉你:无论飞多远,总有个巢在等你,总有群鸟在念你,总有片瓦檐,记得你翅膀最初的温度。
壮壮蹲在当铺的瓦上,看着桃林的花渐渐落了,长出嫩绿的叶,像片铺开的毯;看着打谷场的麦秸堆成山,散着新麦的香;看着老槐树上的狗尾草结了籽,风一吹,像群小小的伞,带着莲子的种,往远方飘,像无数封寄出的信。
左翼的旧伤又开始痒了,壮壮没动,只是把脑袋埋进翅膀里,感受着瓦缝里的暖。梦里有小粉的影子,有小瘦的笑,有灰眉的絮语,还有老麻的断羽在风中轻轻摇,像面指引方向的旗。
它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小粉捎信回来了。但没关系,青瓦镇的风会记得,桃林的花会记得,老槐树的根会记得——有只左翼带伤的麻雀,曾在这里守过巢,送过飞,看过花开,等过信来,像颗落在瓦缝里的种,平凡,却把每个翅膀的故事,都酿成了檐角永远的风信,轻轻吹,慢慢传,年复一年,从未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