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重建鹰巢
部落的焦土上，第一根新立的木杆，是用烧焦的毡房立柱削的。
阿古拉踩着瓦砾挖坑时，靴底被碎铁划破，血珠滴在黑土上，很快被风舔干。雪上飞站在旁边的断墙上，右翼展开半尺宽，借着风力丈量着风向——重建的鹰巢必须背风，还要能晒到正午的太阳，这是窝阔台以前总念叨的规矩。
先搭十座毡房，够老人和孩子住。巴图扛着新砍的松木走过，树皮上还沾着松脂，其其格带着女人去河边洗羊毛，咱们几个男人先把鹰架立起来。他的皮袄袖子空荡荡的，左臂是上个月在黑松林找草料时，被野兽咬掉的，此刻却依旧扛着比他还高的木头，脚步稳得像头熊。
踏雪突然从天上俯冲下来，爪子里攥着团枯草，丢在阿古拉面前。是从鹰冢带来的马兰草籽，混在焦黑的土块里，竟冒出了点绿芽。阿古拉把草籽埋进木杆根部，等来年春天，这里就能长出新草了。
重建鹰架是最费力气的活。得选最直的松木，去皮后用火烤弯顶端，才能让鹰站得稳。其木格用仅剩的右手握着刨子，木屑在他脚边堆成小山，断壁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拉得更长，我爹以前总说，鹰架要埋三尺深，才能抗住冬天的白毛风。
雪上飞在鹰架间飞窜，用喙尖啄掉松动的木刺。追风跟在后面捣乱，时不时用爪子扯雪上飞的尾羽，被啄了脑袋就缩到断墙后，探出半个脑袋偷看，像极了当年窝阔台的样子。
这俩小东西，倒比咱们会享福。巴图看着在新搭的鹰巢里打滚的雏鹰，突然笑了，昨天我往巢里铺了层狼皮，踏雪竟把追风踹下去，自己独占了最软和的地方。
其其格端着马奶酒过来时，正看见雪上飞用喙尖把追风叼回巢里，还往它嘴里塞了块风干的兔肉。夕阳的光透过断墙的缝隙照进来，把鹰巢染成了金红色，像块融化的琥珀。
萨满说的没错，鹰是通人性的。其其格把酒递给阿古拉，眼睛望着鹰巢的方向，窝阔台要是看见它们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很高兴。
夜里的篝火，比山坳里的旺得多。二十多个部落成员围坐成圈，手里都捧着碗马奶酒，朝着鹰冢的方向举了举，然后一饮而尽。巴图用刀在地上画着部落的地图，东边的草场得重新围起来，去年的栅栏被烧了，得用石头垒道新的，防着野兽和......不怀好意的人。
没人接话，但每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些惦记海东青的人，就像草原上的狼，只要闻到点腥味，迟早还会回来。
我明天带着雪上飞去巡山。阿古拉用炭笔在地图上圈出几个黑点，这些地方以前是鹰群的栖息地，得先去看看，能不能重新搭建鹰巢。他摸了摸怀里的鹰骨，上面的刻痕已经被摩挲得发亮，萨满说，鹰巢在哪，家就在哪。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像燕子筑巢似的，一点点重建家园。男人们去山里砍木头、采石头，女人们缝补毡房、晾晒肉干，孩子们则跟着驯鹰人学习辨认鹰羽、调制鹰食。其木格虽然少了只胳膊，却练出了用脚射箭的本事，准头竟比以前还好，雪上飞总爱站在他的肩头，看他拉弓时，断壁的影子在地上划出的弧线。
半个月后，第一座新毡房立了起来。是用新擀的羊毛毡搭的，雪白得像朵云，门帘上挂着串鹰羽，风一吹，叮铃作响。大家在毡房前燃起篝火，雪上飞带着追风和踏雪，在火上空盘旋，翅膀被火光映得通红，像团燃烧的黑火焰。
该给鹰巢找个好地方了。阿古拉望着西边的悬崖，那里的石缝向阳背风，是天然的鹰巢选址，明天我和其木格上去看看，巴图你带着人把绳索备好。
悬崖比想象中难爬。石缝里的碎石总往下掉，其木格用脚勾着岩石，右手握紧绳索，雪上飞在他头顶盘旋，时不时用喙尖叼住他的衣领，帮他稳住身形。爬到一半时，其木格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坠下去，雪上飞突然俯冲下来，用翅膀狠狠撞向旁边的石棱，借着反作用力把他往回推，自己却被弹得撞在岩壁上，右翼的羽毛又掉了几根。
傻东西！其木格抱住岩石，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谁让你这么拼命的！
雪上飞只是蹭了蹭他的脸，然后继续往上飞，像是在说快跟上。
悬崖顶端的石缝，果然是块宝地。背风处积着厚厚的干草，像是被以前的鹰打理过，石缝深处还有个小水洼，积着融化的雪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子。阿古拉用手量了量石缝的宽度，足够搭三个鹰巢，就这儿了。
他们用带来的柳条和鹰羽，在石缝里搭了三个新巢。雪上飞第一个飞进去，在里面转了两圈，然后对着悬崖下叫了一声。悬崖下的巴图立刻明白了，把那两只雏鹰用篮子吊了上来。小家伙们钻进新巢，立刻用喙尖啄着柳条，像是在加固自己的新家。
等明年春天，这里就能住满小鹰了。其木格靠在石棱上，望着远处的草原，眼睛里闪着光，到时候，咱们的海东青，又能像以前一样，在天上遮天蔽日。
阿古拉没说话，只是往石缝里撒了把从鹰冢带来的草籽。他知道，重建家园容易，重建人心难。那些失去亲人的痛苦，那些被战火灼伤的伤口，需要时间才能愈合，就像这石缝里的草籽，得等春风吹过，才能冒出新芽。
但他不着急。因为他看到雪上飞正带着追风和踏雪，在悬崖上空盘旋，翅膀展开得越来越宽；因为他看到部落的人们，正用石头垒着新的栅栏，歌声在草原上回荡；因为他摸到怀里的鹰骨，依旧带着暖暖的温度，像有人在里面揣了块火炭。
夕阳西下时，他们顺着绳索下了悬崖。雪上飞最后一个离开，在新搭的鹰巢上空盘旋了三圈，然后朝着部落的方向飞去。它的影子在草原上拖得很长，像条黑色的绸带，把悬崖和毡房连在了一起。
阿古拉知道，只要鹰巢还在，只要海东青还在天上飞，这个部落就永远不会散。那些焦黑的瓦砾会开出新的花，那些破碎的记忆会酿成醇的酒，而那些牺牲的魂灵，会变成风里的鹰啸，永远守护着这片重新站起来的草原。
夜里的篝火旁，其木格用仅剩的右手，给雪上飞的右翼涂药。药膏是用熊胆和松脂熬的，带着股清苦的香。雪上飞很乖，任由他涂抹，只是时不时用喙尖蹭蹭他的断袖，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致敬。
阿古拉看着他们的样子，突然想起窝阔台常说的那句话：鹰和人，是骨头连着骨头的。
他举起碗，朝着鹰巢的方向敬了敬，马奶酒的清冽混着篝火的暖，在喉咙里烧出条热辣的路。风从悬崖的方向吹来，带着新草的清香，还有鹰羽的味道，像是在说：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