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赵叔躺在地上,胸口豁开个大口子,肋骨都露出来了,还在喃喃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袍……”
最后一个义军倒下时,太阳正从东边升起。
阳光照进巷子,照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上,给血泊镀上一层金红。
马得功骑马走进巷子,马蹄踩在血水里,发出黏腻的声响。
他看着这惨烈的景象,不禁皱了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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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死了?”
“回大人,都死了。”
一个千总禀报,声音有些不稳,“脸上有疤的那个,便是这些反贼的贼首杨汉子,身中十七刀,死的时候还站着。是弟兄们……推倒的。”
“倒还真是个汉子。”
马得功挥挥手,像在赶苍蝇,“割下首级,悬挂城门示众。其余尸体,拉到城外烧了。烧干净点,别惹瘟疫。”
“是。”
清兵开始割首级。钢刀砍进脖颈,发出沉闷的“咔嚓”声。
杨汉子的头被割下来时,眼睛还睁着,望向北方——
那是紫禁城的方向。
王小栓还没死透,他肚子上的伤口很大,肠子又流出来了,混着血和泥土。
躺在血泊里,他看着天空。
天很蓝,云很白,像棉花絮。有只鸟飞过去,
是麻雀还是燕子?他分不清了。
他想起了爹。爹被清兵抓走那天,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栓子,好好活着。”
可他,
活不了了。
但他不后悔。
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跟着杨大哥造反。就像杨大哥说的——站着死,比跪着活强。
至少他试过了,至少他反抗过了。
视线渐渐模糊。
最后看到的,是那块染血的旗布,被一个清兵踩在脚下。
那清兵还吐了口唾沫。
黑暗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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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五,曲沃县城破。
义军首领杨汉子以下一千六百余人,
全部战死,无一人降。
清军伤亡,仅五百余人。
消息传到太原府城,巡抚祝世昌大喜,当即大笔书写捷报,
用了“斩获无算”、“贼众悉平”、“阖城肃清”等字眼,
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往北京。
——。
两日后,北京城也下了场小雪。
雪花细细的,落地就化,街上泥泞不堪。
户部尚书府书房里,范文程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摊着七八份文书。
都是各地送来的军报,墨迹新鲜,有的还沾着驿马奔波的尘土气。
山西曲沃已破,正在清剿残匪。
河南汝州那边,义军攻占县城后,被清军围困,估计撑不了几天。
南阳的义军闻讯撤退,钻进了伏牛山,清军正在追剿。
一切,都在掌控中。
范文程提笔挥毫,在曲沃的捷报上批了两个字:“嘉奖。”
笔锋顿了顿,又附了一句:“首级传示各府县,以儆效尤。”
他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揉了揉太阳穴。
这些天没睡好,头疼得实在厉害,像有根针在脑子里扎。
他不禁想起自己这个年纪,心里有些发空。
一眨眼,都五十了啊。
想当年在辽东投效努尔哈赤时,他也不过才二十多岁,
彼时满腔抱负,以为能辅佐明主,开创不世功业。
后来皇太极继位,他尽心竭力,帮着制定典章,收服人心,满汉分治、设六部、开科举,这桩桩件件,哪一个没有他的心血?
可入关之后,一切都变了。
满人视汉人为奴,汉人视满人为仇。杀来杀去,没完没了。
可反抗停了吗?没有,反而越杀越多。
这个天下,真的能坐稳吗?
他不知道。
“老爷,到时辰该歇息了。”
管家在门外轻声提醒,声音里透着担忧。老爷这些天睡得少,眼窝都陷下去了。
范文程摆摆手:“再等等罢。”
他重新回到书案前,摊开了一张大地图。
羊皮纸,一丈见方,从辽东到云贵,山川河流,府县关隘,标注得清清楚楚。这是搜集前明舆图,重新勘绘的。
手指在黄河两岸移动。
黄河,这条母亲河,如今成了这些乱民的温床。
从山西吕梁山到河南伏牛山,几百里山川,沟壑纵横,洞穴密布,藏多少人都藏得下。
剿是剿不干净的。
范文程心里其实很清楚。
他可不是那些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他读史,知道民变如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杀了杨汉子,还会有张汉子、李汉子。
除非把这些藏身山里的百姓全杀光——但那怎么可能?
就算能,代价也太大了,大清朝刚入关,需要的是人口,是赋税,是耕种的土地,不是千里无人烟的白地。
最好的办法是招抚。
给条活路,减些赋税,分些荒地,大部分百姓还是愿意放下刀枪,回家种地的。
乱民乱民,之所以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要是能活,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造反?
但这话他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多尔衮现在一心东征朝鲜,要彻底解决后顾之忧,根本听不进“抚”字。
朝堂上,满臣主剿,汉臣不敢言抚,生怕被扣个“通贼”、“怀柔”的帽子。
范文程叹了口气,很轻,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剿又剿不灭,抚又不能抚,这差事,着实难办。
眼下,便只能杀,杀到没人敢反为止。
用鲜血浇灭反抗的火种,哪怕只是暂时。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是管家来报:“老爷,户部陈侍郎求见。”
“让他进来。”
陈侍郎四十出头,是范文程提拔的,进来先行一礼,然后呈上份账册:
“范大人,东征大军粮草耗费,这是明细。辽东那边又来催了,说大军日前已过鸭绿江,除了盛京储备的既定粮草,后续的也要跟上,耽误不得。”
范文程接过账册,快速浏览。
数字触目惊心:十五万大军,每日耗粮三千石,马料五千石。这还不算民夫的口粮,不算损耗,不算运输途中的霉变鼠耗。一个月下来,就是十万石粮食,十五万石马料。
而山西、河南,这些传统的产粮地,现在烽烟四起,田地荒芜,赋税收不上来。
“知道了。”
范文程合上账册,“从直隶再行调拨吧。这边今年收成尚可。”
“可这些粮原本是要运往陕西的……”
“陕西暂且饿不死人。”
范文程打断他,语气有些疲惫,“就这样,东征事大,不能有失。去吧。”
陈侍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行礼退下。
书房里又只剩下范文程一人。
炭火在铜盆里噼啪作响,窗外,雪似乎下大了些,瓦檐上积了薄薄一层白。
他又想起多年前,还在沈阳的时候。
那时皇太极还活着,常召他进宫,君臣对坐,谈治国之道,谈天下大势。
皇太极有雄心,也有胸襟,曾说:“满汉一家,方能长治久安。”
可现在呢?
多尔衮有雄才,但太狠,太急。满汉之防,不但没消,反而愈深。
这个朝廷,这个天下,会走向何方?
范文程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这条船,从辽东到北京,走了三十年,下不去了。
只能往前走,走到哪算哪。
身后是万丈深渊,回头就是身败名裂,株连九族。
他拿起笔,又批阅起其他公文。
字迹工整,一丝不苟。
只是那握笔的手在不经意间,
有些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