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炉子周围的地面上,结了一圈古怪的霜。
不是那种惨白的死霜,而是彩色的。
像是把清晨第一缕阳光嚼碎了,又混着昨晚没散尽的烟火气吐了出来,晶晶亮亮地铺了一地。
有个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老头,正蹲在炉子边上。
他是小区退休的老教师,平时看着挺严肃一人,这会儿却捧着个不知哪个年代的旧口琴,对着炉膛里那点要灭不灭的火星子吹气。
调子断断续续,是首早就不流行的童谣,跑调跑到了姥姥家,但他吹得极认真,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凌天路过的时候,正看见那炉口冒出的青烟扭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的,倒像是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搭在了老头的肩膀上。
老头身子一僵,口琴“啪嗒”一声掉在那个彩色冰晶圈里。
他没去捡,反倒捂着脸,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动静,那是想哭又死命憋着的声音。
但这动静像是按了个开关。
住在二楼的那个凶巴巴的胖婶下来了,手里攥着个只有一条腿的塑料娃娃;隔壁那个总是酗酒骂人的光头也出来了,怀里揣着台早就没声的收音机;还有人拿来了泛黄的相册、缺口的瓷碗……
没人说话,也没人去劝那个哭得像个孩子似的老头。
大伙儿就像是梦游一样,把这些平日里留着占地儿、扔了又舍不得的“破烂”,小心翼翼地摆在了炉子周围。
十几件旧物围成了一个歪七扭八的圈。
凌天蹲在一旁的马路牙子上,手里还抓着半个凉透的芝麻烧饼,腮帮子鼓囊囊地嚼着。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哪是什么破烂开会,这分明是个野路子的“记忆共振场”。
每一件旧物上头,都缠着主人的念想。
那点念想本来弱得像游丝,可这破炉子里的金乌火种是个引子,一勾搭,就把这些散乱的情绪全给串起来了。
这比他当年布下的护山大阵还要结实。
为什么?
因为活着这事儿本身,就是没道理可讲的。
那帮想把世界格式化的“高维玩意儿”,能算尽天机,唯独算不出这一只断腿娃娃对一个胖婶意味着什么。
“咳……”凌天把最后一口烧饼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渣子。
不能让这帮人意识到自己在搞什么“仪式”。
一旦有了功利心,这阵法的灵气就散了。
他故作嫌弃地把手里的烧饼屑往炉膛里一撒,嘟囔的声音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现在的破炉子,连个烧饼都烤不热,也就听个响儿。”
“才不是!”
一个挂着鼻涕泡的小孩突然冲过来,手里攥着半块化了一半的巧克力,不由分说地扔进了炉子里,“叔叔你瞎说,这炉子饿了,得吃甜的!”
巧克力瞬间融化,一股子甜腻焦香的味道猛地窜了出来。
炉火轰的一声,那点原本灰扑扑的火苗尖上,居然真的窜起了一丝金边。
凌天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没再说话,揣着手晃晃悠悠地走了。
只要还有人记得给生活加点甜头,这火种就算是保住了。
小区背阴面的垃圾站旁,苏沐雪停下了脚步。
空气里飘着烂菜叶发酵的酸臭味,但在这股味道下面,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清洁剂”味正在消散。
那是“清理者”身上的味道。
三个昨天还如同杀人机器般的灰衣人,此刻正蜷缩在巨大的绿色垃圾桶后面。
他们身上的风衣破烂不堪,像是被火燎过,露出的皮肤上,那行黑色的条形码正在飞速褪色,就像是被某种内在的体温给溶解了。
“妈妈……我想回家……”
其中一个灰衣人抱着膝盖,浑身抖得像筛糠,眼神里的那种空洞的死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生婴儿般的恐惧和迷茫。
苏沐雪的手本来已经摸向了腰间的匕首,听到这一声,动作却僵住了。
她忽然明白了凌天昨晚那一脚的用意。
那不是毁灭,是唤醒。
所谓“静默侵蚀”,是把人变成没有感情的程序。
而金乌真火最霸道的地方,就在于它能把那一层冷冰冰的代码给烧穿,把底下藏着的那个“人”给揪出来。
她慢慢松开握刀的手,指尖在口袋里碰到了硬邦邦的糖纸——那是昨晚买饺子馅剩下的零钱换的水果糖。
她蹲下身,动作生疏地剥开一颗糖,递到那个还在哭喊的灰衣人嘴边。
“别嚎了。”她的声音还是冷冷的,但另一只手却轻轻拍了那人的脑袋,“吃点甜的,就不怕了。”
那灰衣人愣住了,浑浊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糖纸上。
几公里外的出租屋里,洛璃正跪在地上。
那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双卡录音机正嘶嘶啦啦地转动着。
她按照某种直觉,把指尖咬破,将一滴鲜红的血抹在了转动的磁带轴上。
那是她身为“快穿任务者”,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锚点。
手机屏幕上,那个残破的快穿App正在疯狂弹窗:【警告!
检测到异常情感峰值!
建议立即撤离!
立即撤离!】
“闭嘴。”
洛璃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扣在地上,直接按下了卸载键。
录音机里的《童谣》放完了,磁带发出一阵刺耳的倒带声,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重烟火气的声音传了出来。
“璃儿啊,别老吃外卖,妈今天包了韭菜鸡蛋馅的饺子,等你回来趁热吃……哎老头子,你把醋瓶子递给我……”
洛璃猛地捂住了嘴,眼泪瞬间决堤。
这不是任务剧情。
在所有的系统资料里,她是个孤儿,是个无父无母的工具人。
可这段录音,这段不该存在的音频,却像是一把尖刀,直接捅穿了系统给她编织的虚假身世。
原来她有过家。
原来那些被系统屏蔽的噪音里,藏着的是她真正的人生。
录音机还在转,那些琐碎的、毫无逻辑的对话,此刻听在她耳朵里,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宏大的史诗。
夜深了。
凌天再次爬上了那栋烂尾楼的楼顶。
风有点大,吹得他衣摆猎猎作响。
他眯着眼,目光扫过脚下这座沉睡的城市。
不止老城区那一个点。
在那片钢铁森林的缝隙里,他又看见了七团微弱却倔强的火光。
夜市摊主支起了十年没用的炒锅,火苗子窜得老高;天桥底下的流浪汉,用易拉罐搭了个灶台,正煮着一锅不知道哪来的杂碎汤;还有个年轻人在天台,居然用烧得通红的游戏机主板烤泡面,一边烤一边唱着跑调的摇滚。
“有点意思。”
凌天咧嘴笑了笑。
这就是人的韧性。
你越是想让他们闭嘴,想让他们变成石头,他们就越是要弄出点动静给你看。
但他知道,好戏才刚开始。
既然“插头”拔不掉,那帮东西肯定要直接动手剪电线了。
他摸出手机,给苏沐雪和洛璃分别发了一条消息。
【明晚,来我家,咱们开大灶。】
【另外,准备换招牌,咱们不做夜场生意了,改做“活人专供”。】
发完消息,他收起手机,缓缓抬起头。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圆得有些假。
在那惨白的月面上,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细细的黑纹。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趴在月亮的背面,缓缓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几团试图燎原的星星之火。
凌天冲着那只“眼睛”比了个中指,然后转身下楼。
要开大灶,这破煤炉肯定不够用了。
他得去找点真正的好木头当柴烧。
比如……“夜色”酒吧那个据说用了百年沉香木打造的吧台,拆了应该挺耐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