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
军械总局的工坊,炉火映红了半边天。
计件制是把火。
所有工匠心里的懒筋都被烧断了。
现在,冰冷的游标卡尺才是亲爹。
产量疯了似的往上冒。
新的麻烦跟着就来了。
铁。
不够用了。
东宫书房。
朱见济盯着手里的折子,指节一下下的敲着桌面。
“殿下,军械总局的铁料库存,只够用七天了。”
李泰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声音都发飘。
“京畿铁矿那边,这个月送来的矿石,没多就算了,还比上个月少了三成。下官派人去问,就一个字,拖!”
朱见济的指尖在桌上点着。
京畿铁矿。
官矿。
归工部管。
里头的关系网,比蛛丝还密。
官吏扎着根。
矿霸盘踞几代人。
矿工就是牲口,刨一天食,等一天死。
这块最硬的骨头,本想留到最后啃。
现在看来,再不动不行了。
“传孤的令。”
朱见济开口了。
“以军械总局的名义,现在起,全面接管京畿铁矿。”
“所有产出,优先供给军工。”
“派个武学参谋科的毕业生,带一个格物院懂勘探土木的学员,马上上任。”
“殿下,这恐怕。。。工部那边。。。”
沈炼在旁边出声提醒。
“工部?”
朱见济冷笑。
“他们要是供得上货,孤也懒的伸手。”
“现在是他们自己把刀柄送到我手里的。”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
天色发灰。
“告诉我们的人,到了地方,别急着动手。”
“先推三件事。”
“新采矿法。”
“新安全规程。”
“还有,给所有矿工涨三成工钱。”
改革的刀。
从京营到军工。
现在,捅进了大明最黑的底。
京畿铁矿。
又破又乱。
空气呛人,全是煤灰跟死人味儿。
一个穿崭新武学制服的年轻军官,赵武。
身后跟个书呆子,格物院的学员,孙思源。
他们就是太子派来的新官。
矿区的钱管事是个老油条,皮笑肉不笑的迎上来。
他旁边站着个光头壮汉。
一身横肉。
脖子上一串骇人大佛珠。
这就是本地最大的矿霸,陈阎王。
“二位大人,一路辛苦。”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条件简陋,可别嫌弃。”
钱管事拱着手,笑意不达眼底。
赵武不理会他,直接开门见山。
“太子殿下有令。”
“即日起,矿山由我们接管。”
“所有矿工,工钱上浮三成。”
“每日轮班,下井不超四个时辰。”
“必须戴安全帽。”
“井下巷道,重新加固,保证通风!”
他每说一句,钱管事和陈阎王的脸皮就僵硬一分。
涨工钱?
从他们兜里掏钱!
限工时,固巷道?
耽误工夫,少出多少矿?
“赵大人,您这说的轻巧。”
陈阎王开口了,声音粗糙刺耳。
“矿上的规矩传了几十年了。”
“这矿井底下,住着山神爷。”
“咱们这么多年平平安安,就是因为懂规矩,不敢惊动山神爷。”
他指了指那黑洞洞的矿口。
“您这又改规矩又挖又砸的,要是惊动了山神爷,降下灾祸,这责任谁担?”
赵武眉毛拧紧。
“放屁!”
“那有什么山神!是你们不顾安全,草菅人命!”
“嘿!你个嘴上没毛的小崽子,懂个屁!”
陈阎王身后一个打手直接骂了出来。
京官要断财路。
还要惹毛山神爷。
这消息一夜就传遍了矿区。
这些祖辈都在这刨食的矿工,又蠢又麻木。
山神,是他们对这黑洞洞的地底唯一的敬畏。
现在听说有人要坏规矩,心里都打起了鼓。
“涨工钱是好事,可万一惹怒了山神爷。。。”
“是啊,上个月老王家那娃摔断了腿,不就是挖到山神爷的脚指头了。”
“我看京官就是来折腾咱们的,安生日子渡不了几天了。”
恐慌和敌意,在矿工里炸开了锅。
赵武和孙思源的工作,处处是墙。
让加固巷道,没人动。
让戴新发的藤条安全帽,个个嫌麻烦。
涨了三成的工钱发下去,也换不来一个好脸。
钱拿到手,看他们的眼神反倒更像看仇人。
“赵哥,这。。。这怎么办?”
孙思源急的满头是汗。
“这帮人油盐不进啊!”
赵武的脸黑的能拧出水。
这仗,比跟瓦剌骑兵对冲,难缠一百倍。
他们的敌人,不止是贪婪的矿霸官吏。
更是人心里的愚昧和恐惧。
入夜。
钱管事和陈阎王凑在一起喝酒。
“陈爷,高!”
钱管事谄媚的倒酒。
“一个山神爷,就把那俩愣头青治的没脾气了。”
陈阎王灌下一大碗酒,阴恻恻的笑起来。
“光这样,不够。”
他压低了声音。
“太子的刀都架脖子上了,不给他点颜色瞧瞧,真当咱们是软柿子?”
“哪陈爷的意思是?”
“山神爷光说不练,是假把式。”
“得让他老人家,真的发发怒,显显灵!”
陈阎王对着心腹死士交代了几句。
那死士点点头,转身融进了夜里。
第二天清晨。
一队矿工正要下井。
突然!
矿井深处,一声闷响!
轰隆!
整片大地都抖了三抖!
黑色的烟尘夹着碎石木屑,从矿井口喷了出来!
“塌。。。塌方了!”
“山神爷发怒了!山神爷真的发怒了!”
矿井外的矿工吓的屁滚尿流,哭喊着四散奔逃。
消息一下就炸开了。
“不好了!死了好几个人!”
“都怪那两个京官!是他们惹怒了山神!”
“打死他们!用他们的血祭山神!”
几个矿霸死士一煽动,几百个矿工尽然都疯了。
恐惧和愤怒冲昏了头。
他们抄起手边的铁锹镐头,疯的冲向赵武他们的小院。
“交出那两个狗官!”
“杀了他们给兄弟们偿命!”
赵武和孙思源脸色惨白的堵在门口。
门外一张张要吃人的脸。
后背的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
十几名护卫,根本挡不住这人潮。
木门被砸的摇摇欲坠。
就在门要被砸开的一瞬间。
“住手!”
一声清亮的童音,炸在每个人耳朵里。
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所有吵嚷。
狂暴的人群,诡异的安静了一瞬。
他们回头。
一个穿锦袍的九岁小孩,站在不远处。
他身后,是几百个穿黑色飞鱼服的番子。
腰上是绣春刀。
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浑身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味儿。
为首的,正是笑的比哭还难看的小禄子。
西厂!
西厂的人!
朱见济来了!
“刚才喊的最凶的,带头砸门的,都给孤抓起来!”
朱见济的小脸冰冷。
小禄子一挥手。
西厂番子扑进人群,根本不管是不是矿工。
惨叫声骨骼断裂声哭爹喊娘声,响成一片。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矿工,一下就软了,跪了一地。
陈阎王和钱管事混在人群里,吓的腿都软了,转身就跑。
“想跑?”
小禄子一晃身,人以经到了他们面前。
“两位,太子殿下有请,跟咱家去喝杯茶吧。”
矿区中央的空地,临时搭了个公审台。
朱见济坐在正中。
陈阎王钱管事,还有那几个煽动的死士,全被五花大绑的跪在台下。
“说,为什么要制造塌方?”
朱见济的声音不带温度。
陈阎王还想嘴硬。
“殿下,冤枉啊!是山神。。。”
啪!
小禄子一鞭子抽在他脸上,皮开肉绽。
“殿下问话,就老实答!”
“再敢提一句山神爷,咱家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一个死士熬不住刑,当场就把昨晚的阴谋全招了。
真相大白。
根本没什么山神发怒。
就是一场谋杀!
台下的矿工们一片死寂。
他们看看台上被打的不成人样的矿霸。
又看看地上抬出来的,血肉模糊的工友尸体。
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到震惊,最后是滔天的愤怒!
他们被骗了!
他们差点就成了杀人凶手的帮凶!
“大明律,无故率众入民家,杀伤人者,为首者,斩!”
朱见济站起身,声音传遍全场。
“主谋陈阎王钱管事,以及行凶的人,罪大恶极。”
“草菅人命,谋害朝廷命官,煽动民乱,罪加一等!”
他小手一挥。
“即刻,就地正法!”
“传首四方!”
“不要!殿下饶命啊!”
求饶声没喊完,西厂番子的刀就落下了。
几颗人头滚在地上。
血,染黑了土地。
所有矿工都吓傻了,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这死一样的恐惧里,朱见济又开口了。
“孤知道,你们也是被人蒙蔽。”
“今天的事,被胁迫的,不追究。”
他看着台下抖成一团的矿工,一字一句的宣布。
“所有矿工,工钱从今天起,再加两成!”
“这次事故里,死的矿工,家属抚恤一百两!”
“家里有孩子的,可以免费进武学,或者由皇家工商总会安排活计。”
“东宫养你们一辈子!”
“所有受伤的,医药费全免,另外补二十两银子养伤!”
一瞬间,全场没声了。
前一秒还是杀人场。
下一秒就成了活菩萨发钱。
这一下,所有矿工都懵了。
一个死了兄弟的汉子最先反应过来,扑通就跪下了,嚎啕大哭。
“殿下!您是活菩萨啊!”
他一跪,剩下的人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谢殿下隆恩!”
“我等愿为殿下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谢恩声震天响。
朱见济看着脚下匍匐的,哭天抢地的汉子们,脸上没半点波澜。
从今天起。
这京畿铁矿。
连同这里所有人的命。
都只姓一个姓。
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