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
京郊。
天高,云淡,日头毒。
平坦的校场,五千新军试验营的兵,站得跟钉子一样。
新发的鸳鸯战袄。
崭新的神火铳。
铳管被太阳一照,晃出一片扎眼白光。
旗子呼啦啦的响,杀气腾腾。
点将台上,于谦,还有兵部跟京营的一帮老家伙,以经站了半个时辰。
没一个喊累的。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死死盯着底下那片铁疙瘩一样的军阵,拔不出来了。
“殿下,这就是您说的‘步炮协同’?”
于谦的胡子被风吹的乱抖。
他指着阵两边,几十门小炮瞅着不大,可那股子凶悍劲儿藏不住。
老头子两眼放光。
朱见济坐在最高处的小马扎上,两条小短腿晃荡着,够不着地。
“于少保,这只是开胃菜。”
他把一个千里镜塞给于谦。
“好戏在后头。”
朱见济一挥手。
“开始!”
咚!咚咚!
鼓声炸响。
五千人的大方阵,尽然鼓声一响就动了。
整个铁块在平原上挪动。
前进。
转向。
变阵。
几千人的动作,跟一个人做出来的一样。
脚步声闷的像打雷,每一下都砸在台上那些老将军的心口上。
“这。。。这是妖法?”
一个京营老将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
“五千人,怎么能动成一个人!”
“妖法?”
朱见济在顶上笑了。
“郭将军,这不是妖法,是纪律。”
“拿铁和血喂出来的纪律!”
演习的假想敌,三千京营骑兵,出现在了天边。
一条黑线。
轰!
骑兵还在远处,阵两边的佛朗机炮先吼了。
实心铁弹砸进地里,炸起漫天泥土。
炮兵们手脚麻利到吓人,清理炮膛,换子铳,再开火。
一口气三轮炮。
新军阵前,地面被犁了一遍。
骑兵终于冲进了三百步。
呜。。。
尖锐的军号声刺破天空。
新军阵前三排的火铳手,齐刷刷的半跪。
“预备!”
“放!”
砰!砰!砰!砰!
耳朵都快震聋了。
千多条火铳喷出火舌浓烟,铅弹织成了一面死亡的墙。
冲在最前的“敌军”骑兵,跟割麦子一样倒下一片。
第一排射完,立刻退后,第二排顶上!
砰!
又是一声雷。
第三排!
第四排!
永不停歇的开火。
密集的火力在阵前铺开死亡地带。
那三千精骑,连边都没摸到,就被打的“溃不成军”,掉头就跑。
“漂亮!太漂亮了!”
于谦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脸涨的通红,扯着嗓子吼。
“这军威,这火力!别说瓦剌,就是太祖爷的兵,也就这样了!”
老将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全是活见鬼的表情。
新军的兵们更是把胸膛挺的老高,那股子骄傲劲儿,都快从脸上溢出来了。
“看见没?这就是咱们新军!无敌!”
“别说演习,就是真来三千瓦剌鞑子,老子眼都不眨!”
“完了,这波操作太秀了,感觉自己可以封狼居胥了!”
胜利和得意,在整个营里飘着。
朱见济的脸上,也露出了笑。
然而。
天,变了。
刚才还太阳晒的人冒油,一转眼,西边天上滚过来一大片黑云。
沉甸甸的,压的人心慌。
一阵妖风卷过,帅旗被吹的猎猎作响。
“不好,要下雨!”
有人喊了一嗓子。
话音没落,豆大的雨点,没半点征兆的就砸了下来。
噼里啪啦。
瞬间连成了一片雨幕。
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来。
也浇在了新军所有人的心口上。
“保护火药!快!”
军官的嗓子都喊破了。
兵们阵脚大乱,手忙脚乱的拿身体去护腰里的火药囊跟手上的火铳。
最要命的是火绳。
那正在烧着的火绳。
嗤。。。嗤。。。
雨水浇上去,发出一串让人心里发毛的声音。
一根。
两根。
成百上千根火绳,在大雨里,光亮飞快的暗下去。
最后只剩一缕青烟,灭了。
操演指挥还没喊停,第二波“敌军”骑兵,又冲了上来。
“稳住!迎敌!”
“火铳手预备!放!”
军官还在按着操典发令。
可回应他的,不是山崩地裂的巨响。
是。。。稀稀拉拉的几声闷屁。
大片的火铳,火药受了潮,火绳灭了。
全成了烧火棍。
原本滴水不漏的火力网,一下裂开无数个口子。
“我的铳打不响了!”
“完了!火绳灭了!完了,芭比q了!”
一个兵的喊声里带着哭腔。
他的慌乱,跟瘟疫一样散开。
对面演戏的骑兵抓住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他们从一个巨大的火力缺口处,狠狠的插进了步兵阵!
“砰!”
一个年轻的兵,眼睁睁看着一匹马撞过来。
虽然是演习,马没披甲,骑兵拿的也是木刀,可那股撞过来的蛮劲儿,还是把他一屁股顶翻在泥水里。
一个兵倒了。
整个阵就塌了。
乱了。
虽然只是操演,但那个号称坚不可摧的铁阵,被一群拿木刀的“敌人”,轻轻松松的捅了个对穿。
这是事实。
一个响亮的巴掌,抽在每个新军兵的脸上。
雨越下越大。
刚才还牛气冲天的新军,现在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戳在泥水里。
骄傲和喜悦,被雨水冲的半点不剩。
剩下的,是透骨的羞辱,和被吓出来的后怕。
点将台上,于谦那些人脸上的笑都僵了,换上了一副铁青的脸色。
朱见济的脸,很平静。
他一动不动的坐着,任凭大雨打湿他的袍子。
小小的身子,在风雨里看着有点单薄。
。。。
操演结束。
中军大帐里,闷得人喘不过气。
试验营的军官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跟斗败的公鸡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
朱见济从帐外走进来,靴子上全是泥。
他没坐。
他站到了所有军官面前。
“都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浑身一抖。
“你们说,今天输的丢不丢人?”
朱见济问。
没人敢吭声。
“我替你们说,很丢人。”
“刚还在为赢了欢呼,一转眼就被人冲的稀里哗啦。这要是实战,你们现在,已经是一地的死人。”
军官们的头,埋的更低了。
朱见济话锋一转。
“但是,孤要告诉你们,今天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对面哪三千骑兵。”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我们的敌人,在天上。”
他指了指帐篷顶。
“一场雨,就能让我们最牛的火器,变成一堆烧火棍。”
“一场雨,就能让我们引以为傲的战力,没掉七成。”
“一场雨,就能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兵练的再刻苦,战术再精妙,手里的家伙不争气,上了战场,就是去送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砸在地上。
“这是不可接受的!”
他猛的转身,看向角落里的李泰。
“李泰!”
“臣在!”
李泰立刻出列,神情紧张。
“孤给你和军械总局,下一道死命令。”
朱见济的眼睛里,有火在烧。
“孤要一种,不怕风,不怕雨的击发玩意儿!孤要一种,在任何鬼天气下,都能打响的火铳!”
“孤还要一种,不怕水,不怕潮的弹药!让我们的兵,就是跳进河里再爬出来,装填的弹药也能立刻打响!”
“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朱见济伸出一根手指。
“一个月内,孤要看到成品!”
“做不出来,你这个格物院院长,就给孤卷铺盖滚蛋!”
一个月?
李泰脑瓜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不怕风雨的击发?
不怕水火的弹药?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可能”,可一对上朱见济那双不讲道理的眼睛,那三个字,又被他活活吞了回去。
他看见了一种近乎蛮横的意志。
朱见济没理他,重新看向帐中所有军官。
“今天的失败,不是完结,是开始。”
“从今天起,你们的任务多了一项,在各种极端天气下,给孤往死里练!”
“我们改不了老天爷的脸色,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去适应它。”
“我们更要用我们的手,去造出能干翻老天爷的武器!”
“孤信,总有一天,我大明将士手里的刀,将不再怕任何风雨雷电!”
帐篷里,那群本以心灰意冷的军官,慢慢的,抬起了头。
他们看着那个小小的,却能撑起一片天的身影。
心里那团快灭的火,又轰的一下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