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推开联防队办公室的门时，风裹着雨丝扑进来，在门槛前卷起一阵湿冷的旋涡。他肩头的冲锋衣早已被夜雨浸透，深色水痕顺着布料纹理滑落，滴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圈又一圈不断扩大的暗斑。屋内灯光昏黄，老式吊扇吱呀转动，吹动墙角一叠未归档的案卷微微翻页。
他没有脱衣，也没有坐下，脚步沉稳地走向办公桌，将背包搁在边缘，拉链拉开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密封证物袋静静躺在包底，透明塑料包裹着一张边缘焦黑的小纸片，像是从某场火场里抢出来的残迹。老李抬眼看了他一下，手指停在键盘上，问：“记录交了吗？”
“交了。”
话音未落，对讲机突然响起，电流杂音后传来调度员急促的声音：西巷宠物店有人报警，称顾客与店主因一只狗起争执，怀疑犬只有健康问题，情绪激动已接近失控。
秦明抓起对讲机应了一声，声音低哑却利落，“收到，十分钟内抵达。”他转身取下挂在衣架上的执法记录仪，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咔哒一声扣在肩带上。右手探进背包侧袋，摸出手套塞进口袋，指尖触到那枚备用清目贴时顿了顿——这是最后一张了。上次任务结束时，队长曾严厉警告他：“这东西不是警用装备，是违禁品，再用一次就上交。”
但他没交。
外面天色未亮，灰蒙蒙的云层压得极低，湿气弥漫，空气中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像是雨水渗进旧金属后缓慢氧化的气息，又像血迹干涸多年后残留的腥气。两名同事已在警车旁等候，一人调试摄像设备，另一人翻着手中的笔录本，嘴里嘟囔着：“大清早为条狗折腾，真是够可以的。”
车驶过空荡街道，路灯次第熄灭，映照出路边积水倒影中扭曲晃动的楼宇轮廓。秦明坐在副驾，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街景上，右耳耳钉微烫，那是他身体最先感知异常的信号——它曾在他第一次接触“非自然事件”时发烫三秒，后来每一次预兆危险，都会提前半分钟预警。
车停在西巷口，宠物店的灯光透过玻璃门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一团漂浮的暖黄雾气。店内人影晃动。秦明一脚踏进去，战术靴踩在瓷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空气浑浊，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动物排泄物的气息，令人不适。中年男子正指着角落的笼子大声质问，说狗买回去两天不吃不喝还流口水，明显是病狗。他的袖口沾着泥点，指甲缝里有暗红残留，说话时唾沫星子喷溅，眼神却始终不敢直视那只狗。
店主是个年轻女人，二十出头，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发颤地解释：刚断奶的小狗容易紧张，需要时间适应。她说这话时手紧紧攥着围裙边角，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秦明没有插话，先环视了一圈。店内六排铁笼呈纵列排布，上下两层，挤满了猫狗幼崽。有的焦躁地扒拉着栏杆，有的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但它们的眼神都不对劲——太安静了，连幼犬应有的呜咽都没有，就像被某种力量强行压制住了本能。他右手不自觉地碰了碰右耳的耳钉，金属触感微烫，仿佛体内有某种隐秘的预警被悄然触发。
他低头调整执法记录仪，缓步走向店铺深处。越往里走，气味越浓重，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气，像是腐烂的肉混着烧焦毛发的味道。最后一排最里面的笼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只灰白毛色的小狗趴伏不动，与其他动物截然不同。别的幼崽多少会对脚步声或人影产生反应，可这只狗连耳朵都不曾动一下，像一具静止的标本。
秦明蹲下身，假装检查笼锁。视线平齐望去，发现狗的眼睛竟然是睁着的，瞳孔浑浊无光，毫无焦距。鼻头干裂，胸口不见起伏，分明已无生命体征，但尸体却未腐烂，皮肤也没有尸僵迹象。更诡异的是，它的爪垫边缘泛着一层极淡的青灰色，像是冻伤，又像是某种化学物质侵蚀后的痕迹。
前面传来同事催促签字做调解的声音，秦明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他站直身体，朝猫笼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从背包侧袋摸出那张边缘粗糙的小纸片——清目贴。指尖轻抚过符文刻痕，他知道这东西一旦使用就会迅速燃烧殆尽，且副作用剧烈：头痛、幻视、短暂失温，严重时甚至会引发意识剥离。但他必须看清楚。
他弯腰系鞋带，借势将纸片轻轻贴在眉心。刹那间，视野扭曲了一下，仿佛整个空间被撕开一道裂缝。那灰白狗所在的笼子周围浮现出淡淡的黑气，如雾般缠绕在铁条之间，隐隐有低语声从虚空中传来，断续不清，却带着某种熟悉的韵律——是他童年听过的招魂咒片段。
更深处，一个模糊的人形蜷缩在狗的身体内部，头埋在膝盖之间，双臂环抱着自己，轮廓与狗的形态重叠，仿佛被困于其中，无法挣脱。那人形似乎察觉到了注视，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流动的阴影。秦明心头猛地一紧，几乎要后退一步，但他咬牙撑住，强迫自己多看一秒。
就在那一瞬，他看清了——那人的左手手腕内侧，有一道细长疤痕，形状如蛇。
和他母亲的一模一样。
纸片在他额头上迅速升温，三秒后化为细碎粉末，随风飘散。他咬住口中衔着的牙签，用力一磕，咬断一小截，藏在舌底压着，压住心头翻涌的寒意。这不是巧合。从来都不是。
“这狗不能带走。”他说。
“为什么？”店主立刻反驳，“检疫证明齐全，进货单也都有。”
秦明没理她，径直走向前台电脑。“把最近三天的所有进出登记调出来。”
店主迟疑片刻，还是打开了系统。秦明快速浏览日志——那只灰白狗是在前晚十一点十七分入库的，送货人登记名为“张伟”，身份信息为空，联系电话是虚拟号码，注册地甚至不在本市。更奇怪的是，入库时间恰好是当日监控盲区，整整十二分钟画面中断，电闸跳火记录显示为人为短路。
“这不是正规渠道来的。”他语气平静，“没有检疫记录，也没有运输备案。”
店主慌了：“可能是临时工填错了……我真不知道……”
“那就让那个‘张伟’来说明情况。”秦明打断她，“现在这只狗涉嫌非法运输和来源不明，必须暂时扣留。”
同事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一人联系动检部门，另一人开始填写暂扣文书。围观群众议论纷纷，有人说这种来路不明的狗肯定有问题，也有人建议直接送去无害化处理中心。
半小时后，动检人员抵达现场。秦明主动提出搬运笼子。戴上手套后，他双手稳稳扶住笼身两侧，缓缓抬起。就在离地瞬间，左手拇指无意间擦过笼底边缘，指尖传来一道细微的刻痕。
他顿住，顺势转身低头，借着角度扫了一眼——是一道逆五芒星，极浅，几乎被锈迹覆盖，若非手指恰好划过，根本无法察觉。图案朝下，位置隐蔽，绝非出厂时所刻。更关键的是，五芒星的每个角都被轻微磨钝，像是被人刻意抹去过锋锐，以削弱其原本的力量指向。
当笼子被放入转运箱时，秦明最后看了一眼里面。那狗依旧静止如初，可在盖子合拢前的一瞬，它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但秦明知道不是错觉——他看见了，那眼球在闭合前，向他转了一个极其缓慢的角度，像是确认了他的存在。
动检车驶离后，店里恢复了短暂的安静。顾客拿了些赔偿离开，店主呆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两位同事收拾装备，一边抱怨：“至于为一只病狗折腾这么久吗？”
秦明站在后门通道没动。这里光线昏暗，头顶的日光灯忽明忽暗，发出低频的嗡鸣。雨水仍从他衣角滴落，在脚边积成小小一滩。他低头看着掌心残留的纸屑，慢慢捻成粉末，任其从指缝滑落。
同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还不走？”
“再等等。”
“你真觉得这狗有问题？”
秦明没答。他盯着那个空下来的笼位。地上的湿痕仍在，比刚才清晰了些，轮廓隐约勾勒出一个人跪伏的姿态。他蹲下伸手轻触地面——潮湿、冰凉，但温度异常，不像普通的积水，倒像是某种液体蒸发后留下的残余。他凑近嗅了嗅，那股铁锈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丝甜腻，像糖浆混着血。
他站起身，摘掉手套，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和笔记本。翻开一页，写下：
灰白犬，来源不明
笼体异常，铁条似经高温灼烧后冷却，底部刻有逆五芒星符号（已被削弱）
地面残留疑似人体长期接触形成的湿印
使用清目贴观测到黑气缭绕，内有类人形意识体与犬体重叠
意识体左腕有蛇形疤痕
犬只无生命体征，但未腐败，可能存在寄居现象
初步判断：非自然死亡，或已被异物寄居，不排除人为仪式性操作
写完，合上本子，塞进外套内袋。
同事在门口催促上车。秦明迈出两步，忽然停下。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铁锈味，还带点酸。”
同事摇头，表示没感觉。
秦明不再多言。他最后望了一眼前方那个空笼架，铁条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映出扭曲的倒影。他转身走出店门，右耳的耳钉再次发烫，热度比之前更久，像一根细针扎进神经末梢。
他没有回头。
三十分钟后，宠物店后巷的垃圾桶忽然轻轻晃了一下。桶盖边缘渗出黑色液体，缓慢流淌至地面，逐渐蔓延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状宛如一个人四肢张开趴伏的姿态。液体触及水泥地，冒出细小气泡，发出轻微的嘶响，如同呼吸。几秒钟后，一只流浪猫路过，低头嗅了嗅，突然浑身炸毛，尖叫一声窜入黑暗。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老城区地下管网入口处，一块锈蚀的井盖微微震动，缝隙中渗出同样的黑液，顺着排水沟流向主干渠，悄无声息汇入整座城市的血脉之中。
秦明坐在返程车上，闭目养神。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系统自动推送的协查通报：昨夜城西垃圾场发现三具流浪犬尸体，胃部均检测出未知化合物残留，初步判定与近期多起动物异常事件有关联。
他睁开眼，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低声说了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它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