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那套带着折光图表和冰冷数字的评估方案,最终还是说服了我,或者说,是说服了那个试图固守“老交情”的、有点顽固的自己。我硬着头皮给乌市的马老板打了电话,没有生硬地拒绝,而是按照和阿娜尔古丽、周婉商量的策略,坦诚地说明了我们目前的生产安排和确保质量所需的周期,给出了一个比马老板要求稍晚、但更切实可行的交货时间表。电话那头,老马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爽朗的笑声:“行啊,老陆!懂得规划了,是好事!好东西不怕等,就按你们说的来!” 挂掉电话,我长长舒了口气,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同时也对周婉和她所代表的“新方法”,有了第一丝真实的、不带抵触的认可。也许,阿娜尔古丽说得对,这条船要想开得远,光靠老水手的经验和义气确实不够,还得有导航仪。
这场小小的内部风波,像一场及时的春雨,洗去了些许因循的尘埃,让小院的空气里多了一丝清醒与活力。周婉依旧忙碌地优化着她的线上系统和客户档案,但明显感觉她更放松了,提建议时也少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艾尔肯则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微妙变化浑然不觉,每日与泥巴为伍,手上的活儿越发沉稳,拉出的坯体虽然仍显稚嫩,但已初具形态,那种全身心投入的专注,仿佛自带一种隔绝喧嚣的结界。
然而,真正的变化,往往发生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就在我们逐渐适应着内部节奏的调整时,一抹真正意义上的“新绿”,以一种近乎倔强的方式,悄然萌发在了小院的门口。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古城的土黄色街道。我和周婉正在阿以旺里核对一批即将发给帕米尔传习点的釉料清单,阿娜尔古丽在工作室里修改她的《匠人入门手册》配图。院门虚掩着,隔绝了外面的热浪。忽然,一阵轻微却持续的敲门声响起,迟疑而坚定。
周婉起身去开门。我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孩,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下身是条普通的牛仔裤,背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旧帆布包。她皮肤是健康的麦色,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喀什夏夜晴空里的星星,此刻正带着几分怯生和难以掩饰的渴望,望向院内。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手,紧紧攥着帆布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指纤细却并不柔嫩,指甲缝里似乎还嵌着些许未能洗净的泥土痕迹。
“请……请问,这里是‘古丽之家’吗?”女孩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调有明显的南疆口音。
周婉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是的,这里是。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叫阿孜古丽,”女孩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语速加快,“我从和田来的。我……我想学做陶器。” 她说着,急切地从那个旧帆布包里掏出一本用塑料皮仔细包裹着的、边角已经磨损的旧杂志,翻到其中一页,递了过来。那是一本几年前出版的、发行量不大的民族文化刊物,上面有一篇配图短文,介绍的就是买买提大叔和“古丽之家”,图片已经泛黄,但大叔揉泥的场景和几件早期作品依然清晰可见。
我和周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田,距离喀什还有不短的路程。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独自一人找来,就为学做陶器?
阿娜尔古丽也被门口的动静吸引,从工作室走了出来。她看着女孩,目光温和中带着审视。
阿孜古丽看到阿娜尔古丽,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带着崇拜和紧张,声音更低了:“我……我在学校的图书馆角落里找到这本旧杂志,看了好多遍。我们和田,也有做陶的,但……但都是老人做点土碗土罐,年轻人都不愿意学了。我觉得……觉得你们做的东西不一样,有灵魂。我……我想学这个。” 她顿了顿,低下头,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阿爸阿妈不同意,说女孩子学这个没出息,不如早点嫁人。我……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蝉鸣不休。自己跑出来的?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我们心里。这不再是简单的慕名而来,这背后是一个年轻女孩对抗世俗眼光、追寻个人梦想的决绝。我看着她被汗水打湿的鬓角和那双充满渴望与不安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在人生低谷中流落到喀什、被买买提大叔收留的自己,只是她的选择,需要更大的勇气。
阿娜尔古丽没有说话,她走到阿孜古丽面前,没有接那本杂志,而是轻轻拿起她的右手。女孩的手微微一颤,但没有缩回。阿娜尔古丽的手指抚过她指腹和虎口处那些细小的疤痕和老茧,那不是干农活留下的粗糙,更像是长期刻画、打磨什么东西形成的痕迹。
“你以前,碰过泥土?”阿娜尔古丽问,声音很轻。
阿孜古丽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被理解的激动,用力点头:“嗯!我们学校后面有红土坡,我……我小时候就爱去挖泥巴,捏小人,小动物。后来大了,就偷偷照着画册上的图样,刻点小花纹。阿妈说我不务正业,把我的手捏的东西都扔了……” 她的声音哽咽了,眼圈泛红,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阿娜尔古丽沉默了片刻,松开了手,目光扫过我和周婉,似乎在征询我们的意见。周婉微微蹙眉,低声道:“阿娜尔古丽姐,这……她年纪小,又是自己跑出来的,家里那边……”
我明白周婉的顾虑,收徒不是小事,牵扯到责任,尤其对方还是个离家出走的未成年女孩。但看着阿孜古丽那倔强而纯净的眼神,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当年,买买提大叔不也是接纳了一无所有、茫然失措的我吗?
“让她先进来喝口水吧,外面太热了。”我对阿娜尔古丽说。
阿娜尔古丽点了点头,对阿孜古丽说:“进来吧。”
女孩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跨进了院门,好奇又敬畏地打量着这个她只在杂志上看到过的地方。周婉给她倒了碗凉茶,她一饮而尽,看来是渴坏了。
阿娜尔古丽没有立刻答应收下她,而是和她聊了起来,问她的家庭,问她对陶器的理解,问她是如何一路找来的。阿孜古丽的回答虽然稚嫩,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执着和清晰的思路。她说她坐了很久的班车,一路打听,才找到这里。她说她不怕苦,什么活都能干,只要让她留下来学东西。
最后,阿娜尔古丽站起身,从工作台取来一小块湿润的陶土,递给阿孜古丽:“什么都不用想,随便捏个你心里的样子给我看看。”
阿孜古丽双手接过那块泥巴,像捧着什么珍宝。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手指开始动了起来。她没有像艾尔肯那样追求规整的器型,而是随心所欲地揉捏、按压。她的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感。几分钟后,一个造型稚拙却充满生气的小马驹出现在她掌心,马首昂扬,四蹄仿佛在奔腾,虽然细节粗糙,但神韵十足。
阿娜尔古丽看着那匹小泥马,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欣赏。她看到的不是技巧,而是一种未经雕琢的、源于生命本能的造型能力和情感表达。
“先住下吧。”阿娜尔古丽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住艾尔肯旁边那间空房。但是,你必须马上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告诉他们你在这里,很安全。学艺的事,以后再说。”
阿孜古丽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不停地鞠躬:“谢谢!谢谢老师!我一定听话!我这就给家里打电话!”
周婉带着她去安顿。我和阿娜尔古丽站在院子里,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决定了?”我问。
阿娜尔古丽望着阿孜古丽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又微微笑了笑:“一棵苗子,拼了命地想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见太阳,你忍心一脚踩回去吗?至于能长成什么样,看她的造化,也看我们的缘分了。”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这棵意外来临的“新绿”,将为“古丽之家”带来新的变数,也或许,是新的希望。小院的沃土上,又将多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幼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