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雨丝落在顾清影苍白的脸颊上时,她没有像李响那样立即陷入多重幻象的围攻,也没有像赵铁柱那样进入纯粹的战斗场景,更不像陈默那样被拖入逻辑的迷宫。
雨雾只是温柔地包裹了她,带着某种近乎怜悯的叹息。
然后,世界变了。
不是突兀的变化,而是缓慢的、自然的过渡,就像从一个梦境滑入另一个更深的梦境。
雨炼云海的七彩光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沉静的青色光芒。脚下的云气凝结成古朴的石板,一块块严丝合缝地铺展开去,形成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侧,高大的青铜灯柱依次亮起,灯柱上雕刻着顾家传承千年的“心莲”纹章。
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陈年古籍特有的纸张气息。
顾清影站在这条甬道的起点,怔怔地看着前方。
前方百步之外,是一扇巨大的红木门扉,门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以苍劲的篆书写着三个字:
“问心堂”。
顾家祖宅,问心堂。
这是每个顾家子弟成年时必须踏足的地方,是家族长老考核后辈心性、决定传承归属的场所,也是……顾清影十六岁那年,跪了三天三夜,请求长老会允许她修习《心莲秘典》的地方。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这肯定是幻境。
顾清影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意识很清醒,清楚地记得自己正在昆仑墟的雨炼云海中,记得李响就在不远处与自己的心魔搏斗,记得赵铁柱和陈默也都各自陷入了考验。
但即使知道这是幻境,眼前的景象依旧让她心脏收紧。
太真实了。
青铜灯柱上每一道划痕,石板上每一处磨损,空气中每一缕檀香的味道,都与记忆中的问心堂甬道一模一样。甚至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在现实中因为强行施展“心莲净世”而受损的经脉和气海,在这个幻境中竟然恢复如初,体内流转着充沛而精纯的心莲真气。
这感觉……就像回到了两年前,她刚刚突破《心莲秘典》第三重,意气风发的时候。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问心堂内传出,那声音像是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穿透力。
顾清影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认得这个声音。
顾家当代大长老,她的曾祖父,顾千秋。一个活了近一百三十岁,将顾家秘法修炼到前无古人境界的老人,也是整个顾家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深吸一口气,顾清影迈步向前。
红木门扉在她走近时无声地向内开启。
问心堂内的景象映入眼帘——巨大的厅堂高逾十丈,七十二根蟠龙柱支撑着穹顶,穹顶上绘制着顾家先祖观想心莲、悟道飞升的古老壁画。堂内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正前方一座九级台阶的高台,高台上摆放着七张紫檀木椅。
此刻,七张椅子上只坐着一人。
那是一位身穿青色长袍、白发白须的老者。他闭目端坐,双手自然垂放于膝上,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坐在那里,却仿佛与整座问心堂、与顾家千年的历史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
顾千秋。
顾清影走到高台前三丈处,按照家族礼仪,双膝跪地,行叩首礼。
“不肖子孙清影,拜见大长老。”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顾千秋缓缓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莲花开谢,有星辰生灭,有岁月流淌。只是被这双眼睛看着,顾清影就感觉自己的所有心思、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
“起来吧。”顾千秋的声音平静无波。
顾清影依言起身,垂手而立,等待下文。
她知道,幻境既然将她带到这里,必然有所图谋。而这个“曾祖父”,恐怕会说出一些她最不想听到的话。
果然,顾千秋开口了:
“清影,你可知错?”
第一个问题就直接而锋利。
顾清影抬起头,迎上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睛:“清影不知,还请大长老明示。”
“不知?”顾千秋轻轻摇头,那动作中带着深深的失望,“那我问你三件事。”
“第一,你私自离京,追踪渊秽之事,可曾禀报家族?”
“第二,你与那李响同行,卷入昆仑纷争,可曾考虑过此举可能为顾家招来灾祸?”
“第三——”
顾千秋顿了顿,那双莲花开谢的眼睛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你身负顾家传承,却屡次为外人动用禁术,甚至损伤本源。你心中,可还有家族?可还记得自己姓顾?”
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沉重。
顾清影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即使知道这是幻境,即使知道眼前的大长老只是雨雾幻化出来的虚影,但这三个问题本身,却实实在在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矛盾。
是啊,她当初离开京城,确实没有正式禀报家族。只是留下一封信,就跟着李响踏上了这条充满危险的路。
是啊,她与李响同行,确实可能为顾家招来强大的敌人——无论是疯狂的苏雅,还是神秘的影刹,亦或是昆仑墟中未知的存在,都不是顾家愿意轻易招惹的。
是啊,她为了救李响,两次强行施展“心莲净世”,第二次更是几乎耗尽本源。这在家族长老们看来,恐怕是极其愚蠢和不负责任的行为。
顾清影的嘴唇微微发白。
高台上的顾千秋继续说着,声音在大堂中回荡,每一句都敲打在她的心上:
“顾家传承千年,靠的是什么?不是匹夫之勇,不是个人义气,而是审时度势,是明哲保身,是在乱世中守住家族根基,传承血脉与秘法!”
“历代先祖,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他们若都像你这般任性妄为,为了外人拼上性命,顾家早就灰飞烟灭了!”
“清影,你是我曾孙辈中最有天赋的一个。十六岁突破《心莲秘典》第三重,二十岁有望冲击第五重,家族原本对你寄予厚望,甚至考虑过将来将大长老之位传于你。”
“可你看看你现在做了什么?”
顾千秋的声音陡然严厉:
“为了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外人,你拼上性命,损伤本源!你可知,以你现在的伤势,就算能够恢复,也至少折损了十年修为!十年!这意味着你冲击第五重的时间要推迟,意味着你此生可能永远无法触及《心莲秘典》的最高境界!”
“值得吗?”
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砸下。
顾清影的身体晃了晃。
不值得吗?
如果纯粹从家族利益、从个人修行的角度考量,当然不值得。李响与她非亲非故,两人相识不过数月,她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甚至,如果她更冷酷一些、更“顾家”一些,她其实有更好的选择——
“清影,听我曾祖父一言。”
顾千秋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那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导: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家族可以不计较你之前的任性,可以动用库存的所有灵药为你疗伤,甚至可以请出闭死关的三长老,亲自为你梳理经脉。”
“但有一个条件。”
顾清影抬起头,心中已经猜到了那个条件。
“离开李响。”顾千秋缓缓说道,“或者,如果你不忍心就此离去,那就做另一件事——拿到他手中的古玉。”
果然。
顾清影闭上眼睛。
“那古玉非同寻常,根据家族古籍记载,很可能与上古‘心族’有关,甚至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心钥’碎片。”顾千秋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热切,“此物若落入外人手中,是祸非福。但若由我顾家保管,研究其中奥秘,或许能让我顾家秘法更上一层楼,甚至解开先祖未能参透的终极秘密。”
“清影,你是最接近李响的人,他对你毫无防备。只要你愿意,有机会拿到古玉。”
“想想看,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
“对李响好——古玉在他手中只会引来无尽追杀,苏雅、影刹、乃至国际上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都会盯着他。没有了古玉,他反而安全。”
“对家族好——顾家得到古玉,实力大增,能更好地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立足。”
“对你自己好——你可以回到家族,安心养伤修行,将来继承大长老之位,带领顾家走向新的辉煌。”
“三全其美,不是吗?”
顾千秋的声音充满诱惑力,每一句都逻辑严密,每一句都站在“为你好”的立场上。
顾清影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大堂中只有青铜灯柱中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雨声。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十六岁那年,她跪在问心堂外三天三夜,膝盖磨破,鲜血染红了石板,只为了求一个修习《心莲秘典》的机会。那时大长老也是这样坐在高台上,问她:“为何要学?”
她说:“为了守护。”
大长老又问:“守护什么?”
她说:“守护该守护的人,守护该守护的道。”
大长老沉默许久,最终点头应允。
她还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李响的时候,那个在废弃工厂里明明自身难保、却还要护着昏迷的赵铁柱的青年;想起了列车黑暗降临的瞬间,李响第一个反应是撑开念力护盾保护身边的人;想起了他在顾清影重伤昏迷时,那焦急而自责的眼神;想起了他一次次挡在同伴身前,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不后退的背影。
她也想起了雨炼开始前,李响对她说的话:
“清影,这次试炼关乎心性。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记住——你是你,你有你的判断,你的选择。不要被任何东西绑架,哪怕是……所谓的责任。”
当时她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深意,现在懂了。
幻境在试图用“家族责任”绑架她,用“为你好”的逻辑诱惑她,让她背叛同伴,背叛自己的心。
顾清影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所有的犹豫、挣扎、矛盾,都在这一刻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沉静的坚定。
她抬起头,直视高台上的顾千秋——或者说,直视这个幻境制造出来的、代表着她内心矛盾一面的投影。
“大长老,”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您说的,我都听懂了。”
“但我有三个问题,想请教您。”
顾千秋微微挑眉:“说。”
“第一,”顾清影向前踏出一步,“顾家传承千年,靠的真的只是‘明哲保身’吗?典籍记载,七百年前渊秽第一次现世,我顾家十七位先祖联袂出山,以‘心莲大阵’镇封裂隙,十人陨落,三人重伤。他们为何不‘明哲保身’?”
顾千秋沉默。
“第二,”顾清影再踏一步,“《心莲秘典》开篇第一句是什么?‘心莲之道,在于明心见性,在于护持正道’。若为了一己之私、一家之利,就背叛同伴,夺取他人机缘,这还算是‘护持正道’吗?修这样的道,心性能通明吗?修为能精进吗?”
顾千秋的脸色微微变化。
“第三,”顾清影踏出第三步,此时她已经站在高台之下,仰视着那位威严的老者,眼神中没有任何畏惧:
“您说,让我离开李响,或者夺取他的古玉,这是‘为所有人好’。”
“但您可知道,李响手中的古玉,是应对深渊之劫的关键?您可知道,苏雅背后的渊秽力量,正在全球蔓延,若不阻止,整个人类文明都可能倾覆?您可知道,昆仑墟中藏着的不是一家一姓的机缘,而是关乎天下苍生的秘密?”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坚定:
“大长老,清影不是不知家族责任。恰恰相反,正因为深知自己姓顾,深知自己肩负着顾家千年的传承,我才更不能在此刻退缩!”
“顾家的责任是什么?是在太平年月守护家族血脉,传承秘法。但在劫难来临之时,顾家的责任就是站出来,与所有正道力量一起,对抗深渊,守护这个世界!”
“如果家族连这一点都忘了,那传承千年又有何意义?不过是一群在历史中苟延残喘的蛀虫罢了!”
这番话说完,整个问心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高台上的顾千秋盯着顾清影,那双莲花开谢的眼睛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不是愤怒,而是……某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良久,他缓缓开口:
“所以,你的选择是?”
顾清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选择是,留在李响身边。”
“不是为了一己私情,而是因为我相信,他是对抗深渊的关键。守护他,就是守护对抗深渊的希望,就是守护天下苍生,也就是——”
她顿了顿,声音铿锵有力:
“在履行顾家真正的责任!”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问心堂开始剧烈震动。
青铜灯柱上的火焰疯狂摇曳,蟠龙柱上的雕刻仿佛要活过来,穹顶的壁画开始剥落、消散。
高台上的顾千秋,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但在完全消失前,他那张严肃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中,有欣慰,有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很好。”
最后两个字,随着他身影的彻底消散,飘散在空气中。
轰——!
问心堂崩塌了。
青铜、红木、石板、壁画……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光点消散。
七彩的雨雾重新出现,顾清影发现自己回到了云海之中,回到了同伴们身边。
她踉跄了一下,脸色比进入幻境前更加苍白——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刚才那番与“大长老”的对峙,消耗了她巨大的心力。
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坚定。
李响第一个注意到她的异常,快步上前扶住她:“清影?你没事吧?”
顾清影摇摇头,看向李响,看向赵铁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