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外,天光正好, 金色的秋阳洒在白玉台阶上,折射出轻微的光芒。
尔晴微微垂着头,从殿内缓步而出,在踏出门槛的瞬间,心神才稍稍松懈下来。
她正欲返回长春宫,理一理纷乱的思绪,一个身影却适时地拦在了她的面前。
是守在殿门外的李玉。
他脸上堆着惯常的、滴水不漏的笑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目光落在尔晴脸上时,却不由得顿住了。
只见她一双明眸周围泛着明显的红晕,眼睫似乎还带着未干的湿意,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场。
这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与她平日里的明媚大相径庭,平添了几分动人的柔弱。
李玉心下诧异,面上却不显,只是语气放得更缓,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尔晴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皇上……方才可是说了什么?”
他揣测着养心殿内可能发生的风暴,暗自庆幸自己溜得快。
尔晴闻言,抬手用指尖轻轻揉了揉依旧泛着绯红的眼角,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反而让她更添了几分平日里罕见的妩媚风致。
她摇了摇头,声音略显低哑:
“没事,李总管不必担心。
皇上……并没说什么,只是问清楚了事情原委罢了。”
她顿了顿,似乎不愿多谈,“长春宫还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说完,不待李玉再问,她便加快了脚步,近乎小跑着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
李玉站在原地,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有些纳闷。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除了那红红的眼眶……
他眯着眼努力回想,方才惊鸿一瞥间,尔晴姑娘那饱满的唇瓣,颜色似乎也格外鲜艳欲滴,甚至……微微有些红肿?
像是被反复碾磨过一般……这个念头一起,李玉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甩了甩头,将这大不敬的想法驱散。
只暗自嘀咕这养心殿里,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正当他心神不宁之际,一个小太监缩头缩脑地跑了过来,正是小德子。
小德子苦着一张脸,凑到李玉耳边,压低声音焦急地道:
“干爹,干爹,不好了。
敬事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娘娘方才过问了几句,言道皇上近日都未曾翻过牌子,让咱们……让咱们劝着点儿。
这……奴才可怎么回话呀?”
李玉正心烦,闻言没好气地白了小德子一眼,朝着尔晴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
“你眼睛瞎了?没看见刚才尔晴姑娘都是红着眼眶出去的?
皇上这会儿心情能好?你现在往跟前凑,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我这总管太监当得太清闲?”
小德子一听,整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哎呦,那……那可怎么办呦。
太后娘娘那边……奴才若是如实说皇上心情不佳,怕是更要惹得太后娘娘担忧,责怪奴才们伺候不周啊!”
他急得团团转,仿佛已经看到了太后震怒的场景,恨不得立刻跪在地上磕头谢罪。
李玉瞧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敲了一下他的脑壳,低声斥道:
“没出息的东西,记清楚了,你是皇上的奴才,心里头第一个要揣摩的是圣意。
太后娘娘慈爱,关心皇上,但终究……罢了,跟你说这些也是白费口舌。”
他摆了摆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沉吟片刻,又道,“眼下这光景,是绝对不能往皇上面前凑的。
你且回去,稳住敬事房那边,只说皇上近日忙于朝政,龙体康健,让太后娘娘放心。
至于翻牌子的事……等晚上,咱家瞅着皇上心情好些了,再提一提吧。”
得了李玉这句准话,小德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谄媚的笑容,连连作揖:
“谢谢干爹,还是干爹疼儿子。有干爹这句话,儿子心里就踏实了。”
李玉轻哼一声,虽瞧不上他这副模样,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
尔晴一路疾行, 回到了长春宫。
宫门口的气氛却与她离开时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安静。
只见宫女珍珠正站在殿门外,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满脸的焦急不安。
一见到尔晴的身影,珍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连忙小跑着迎了上来,一把拉住尔晴的手:
“尔晴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你快去瞧瞧吧,娘娘……娘娘正生气呢,发了好大的脾气。”
珍珠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拉着尔晴就往寝殿方向带,力道之大,显是慌了神。
尔晴却猛地停住脚步,手腕微微一转,不动声色地挣脱了珍珠的手。
她目光沉静地看向珍珠,那双刚刚哭过、眼眶依旧微红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意:
“你把话说清楚。娘娘为何动怒?
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有人对娘娘说了什么?”
珍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眼神闪烁,吞吞吐吐地道:
“是……是娘娘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什么消息,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立刻就让人去把明玉姐姐叫了过来。
然后……然后就把殿内所有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只留了明玉姐姐在里面。
奴婢心里担心,就……就守在了门口,隐约听见……听见娘娘在里面申斥明玉姐姐,声音严厉得很……好像,好像是关于……富察侍卫的事情……”
尔晴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叙述,神色渐冷,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她盯着珍珠,一字一句地问道:
“是吗?担心娘娘?”
珍珠闻言,浑身一颤,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失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虚地低下头,手指死死绞着衣角,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很好。”尔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是能掉出冰碴子,“等我处理完眼前的事,后面再好好‘处置’你。
现在给我在门口好好守着,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说罢,她不再理会珍珠那连连保证、几乎要跪下来的惶恐模样,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伸手掀开了那隔绝内外的锦缎门帘,迈步走了进去。
寝殿内,光线略显昏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明玉直接挺地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头垂得极低,单薄的肩膀不住地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容音面色苍白地坐在临窗的软榻上,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引枕上,另一只手则抚着自己的小腹,眉宇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失望。
她显然是在强撑着精神,原本温婉柔和的眉眼,此刻显得格外严厉。
孕中的不适与心中的震怒交织,让她看起来脆弱而又摇摇欲坠。
“娘娘……”尔晴放轻了脚步,走到榻前,缓缓跪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关切与担忧,“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容音听到她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当看到是尔晴时,她眼底的情绪更是复杂,失望、疑惑、心痛交织在一起,眼眶不由得又是一红,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不敢置信:
“尔晴……你告诉本宫,昨晚……傅恒和明玉之事,是不是你……?”
容音并非愚笨之人。
早在明玉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辩解,提到那盏关键的牛乳茶时,她心中就已疑窦丛生。
将前后之事串联起来,一个令人心寒的猜测逐渐浮上心头。
此事,极有可能与这个她一向信任有加、视为臂膀的尔晴脱不了干系。
尔晴似乎被皇后这直白的质问惊到了,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以谦卑的姿态跪伏下去。
“娘娘明鉴,奴婢……奴婢并非有意要害谁。
那牛乳茶里……奴婢确实是放了些东西,但绝非那等见不得人的龌龊药物。
奴婢敢对天发誓,那东西只会让人气血运行加快些,情绪比平日高涨些许,绝无……绝无催情之效。”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皇后审视的眼神,继续道:
“方才在养心殿,皇上也已详细问过此事,奴婢已将实情和盘托出。
皇上圣明,已查证此事绝非奴婢有意设计陷害。”
她眼角那未完全消退的红晕,在此刻看来,更像是承受了莫大委屈和惊惧的证明。
容音看着她笃定的神色,听着她连皇上都已惊动并有了论断,心中的疑虑不由得打消了几分。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或是明玉为了推脱责任,故意将事情引到尔晴身上?
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追问道:
“那你告诉本宫,你放的,究竟是什么?”
尔晴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清晰:
“是麝香。奴婢只是在茶中加入了少许研磨好的麝香粉末。”
“麝香?!”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在殿内炸响。
容音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她是孕妇,岂会不知麝香的厉害?
过量麝香能让有孕的妇人流产,这是宫中大忌。
尔晴她……她为何要在牛乳茶里加入麝香?!
一直跪在地上啜泣的明玉,此刻也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震惊与后怕,随即转化为强烈的愤怒,她指着尔晴,声音尖利:
“娘娘!您听到了吧!是麝香!奴才喝了那茶之后,就觉得心跳得厉害,浑身也燥热难当,坐立不安!
若不是……若不是因为这药力,奴才又怎么会……怎么会与富察侍卫……定是尔晴她不怀好意,早就存了心要加害于我,设计富察侍卫!”
她哭得更加伤心,仿佛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面对明玉声泪俱下的指控,尔晴面上却丝毫没有慌乱之色。
她转向皇后,神情坦然,条理清晰地解释道:
“娘娘容禀,奴婢确实从太医院的医士那里讨要了一些寻常的香料和安神的草药,平日里琢磨着配些花茶、果茶。
昨日那牛乳茶,奴婢先是按自己的方子调了少许麝香和甘草,自己试过觉得味道尚可,有提神之效。
但之前呈给娘娘您喝的那些,是奴婢单独准备的,是纯正的牛乳,只加了少许蜂蜜,绝无加任何其他东西,奴婢岂敢拿娘娘的凤体安危开玩笑?”
她目光转向明玉,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无奈:
“至于明玉那一盏……奴婢本是想着将自己觉得味道不错的茶与她分享。
奴婢万万没有料到……明玉她会将自己房中的茶,转赠给了富察侍卫饮用。
此事,实非奴婢所能预料。”
尔晴这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关键一环,是明玉将茶转赠傅恒,责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回了明玉自己身上。
明玉听完,面上血色尽褪,变得惨白。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是啊,那茶……确实是她自己,主动端出去,塞到富察傅恒手里的……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