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之中,烛火昏黄。
容音虚弱地躺在锦被之中,周身弥漫着生产后的疲惫。
殿外,那压抑着的、隐约可闻的谈话声,如同细密的针,不断刺入她混沌的意识里。
纵使叶天士压低了声音,那句“不能再有孕了”的宣判,也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以及帝王那瞬间的沉默,如同寒风,穿透厚重的门帘,钻到了她的心里。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溢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散乱的青丝之中,留下一条冰凉的湿痕。
她无力地闭着眼睛,试图将这可悲的现实隔绝在外,沉入无知的黑暗里逃避片刻。
然而,不过片刻功夫,耳边便传来了窸窸窣窌的细微声响,帐帘被轻轻掀动,脚步声刻意放得极轻,正缓缓靠近。
下一刻,身侧的床榻微微向下陷去,带来了熟悉的龙涎香气。
一只带着粗糙、却异常温热的手掌,极其轻柔地、带着小心翼翼,抚上了她的脸颊,用指腹温柔地拭去了她眼角残留的泪痕。
那动作间蕴含的怜惜与珍视,是她在这深宫之中,许久、许久都未曾真切体会过的了。
容音鼻尖一酸,强忍的泪水几乎要再次决堤。
她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朦胧的视线对上了那道坐在床沿的、明黄色的身影。
眼眶中蓄积的泪水让她的视线一片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水雾,看不清眼前人此刻脸上究竟是何种神情。
是怜悯,是失望,还是……一如他动作般温柔的疼惜?
“皇上……”
她张了张口,声音干涩,带着耗尽元气的虚弱,“臣妾……臣妾……”
她想说些什么,想请罪,想表达自己的无能与悲哀,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哽咽,和那张苍白面容上无法掩饰的、深可见骨的痛楚。
弘历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了她露在锦被外、冰凉而无力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她。
“容音,”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沉重,却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不必再说,什么都不必想。
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你的身子。
朕只要你平安。”
他顿了顿,用指腹再次为她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目光落在她脆弱的容颜上,语气变得更加坚定:
“我们的小公主,朕看过了,长得很好,眉眼很像你。
朕已经想好了,要封她为固伦公主!
她是朕的掌上明珠,你要快些好起来,看着她长大。”
他刻意强调“我们的孩子”,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他都珍视。
他想要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无论她能否再孕育子嗣,她在他心中,永远是大清的皇后,是他孩儿的母亲,这一点,绝不会因任何事而改变。
容音听着他这番话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模糊却关切的身影,心头那冰封的绝望,似乎被这温暖撬开了一丝缝隙。
她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其清浅的笑容,声音微弱:
“臣妾知道……皇上会……会好好待我们的公主。
臣妾只是……只是有些担心……”
她的目光微微偏移,似乎想望向殿外,语气带着一丝飘忽的担忧:
“臣妾担心……尔晴……”
“尔晴?”
弘历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容音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恍然追忆的神色,气息微弱地缓缓道:
“皇上可还记得……之前,您曾有意……为傅恒和尔晴赐婚。
那时……傅恒那孩子心有所属,执意不肯,便……婉拒了皇上。”
她喘息了一下,继续道,“那时宫中……流言纷纷,……道傅恒看不上尔晴……才拒了婚事。”
她似乎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那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了然甚至讽刺的笑意:
“方才……臣妾得知,傅恒移情的对象,竟是尔晴时,心中虽有些惊讶,可细细想来……却又觉得,理应如此。”
她轻笑出声,那笑声虚弱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
“傅恒那孩子……终究是做错了事。
他既然做出了选择,移情别恋,背弃前盟……
那么,无论这‘情’移向的是谁,他都要……为自己做错的事,承担应有的后果。
这苦果……合该他自己咽下。”
弘历静静地听着皇后的话语,看着她因生产而极度憔悴、却依旧保持着温和与理智的眉眼,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了。
此刻的她,褪去了皇后的威仪,只是一个刚刚经历生死、承受着巨大打击的姐姐。
她的坚强与通透,让他心疼不已,方才因“不能再孕”而升起的些许阴霾,也被这复杂的怜爱之情冲淡了许多。
“皇后……”
他握紧了她的手,声音愈发柔和,“这些事情,都等你将身子养好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眼下你什么也别想,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最要紧。
朕……就在这里陪着你。”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握着皇后那双略微冰凉的手,感受着它们在自己的掌心下,一点点地慢慢回暖。
殿内只剩下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待皇后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真正陷入熟睡之后,弘历才极其小心地、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为她掖好被角,这才悄然起身,放轻脚步,离开了内殿。
外殿, 叶天士依旧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双膝早已麻木刺痛,额上冷汗涔涔,却不敢稍动分毫。
弘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恢复了帝王的深沉与威仪,沉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叶天士,朕命你,竭尽所能,用最好的药材,最精心的方子,为皇后好好调理。”
叶天士闻言,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连忙叩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臣……臣遵旨,臣必定竭尽全力,精心为皇后娘娘调理,不负皇上重托!”
弘历不再看他,视线一转,落在了静立一旁、垂眸不语的尔晴身上,眼神复杂难辨。
“你,”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跟朕来。”
尔晴抬起眼,看了弘历一眼,见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但直觉告诉她,此刻的皇帝心情绝不算好。
她心中微微蹙眉,总觉得他此刻叫自己单独说话,有些不怀好意,或者说,是带着某种审问的意图。
果然,弘历并未走远,只是引她走到了殿外的门廊之下。
冬夜的寒风瞬间裹挟着雪后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吹得人肌肤生寒。
他负手立于廊下,望着庭院中积雪未消、在月光下泛着细碎光泽的景象,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沉郁之气,半晌没有说话,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尔晴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起初还能维持镇定,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这无言的沉寂和刺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人冻结。
她终究是不想忍受这种无声的压力,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解:
“皇上……特地叫奴婢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吗?”
难道让她跟过来,就是为了陪他在这廊下吹冷风?
弘历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廊下悬挂的宫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更加莫测。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袖袋中,取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递到了尔晴面前。
尔晴略带疑惑地接过,指尖触及那微凉的纸张,展开借着廊下昏暗的光线快速阅览。
然而,只看了一眼,她的瞳孔便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
这竟是另一份,与她之前所见内容略有不同、似乎更为详尽的,袁春望的证词!
上面不仅重复了傅恒移情于她之事,更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她如何“刻意接近”、“言语引诱”,甚至暗示她与魏璎珞被囚有脱不开的干系。
“关于袁春望的这份证词,”弘历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冰冷而平直,听不出情绪,“你……就没什么想对朕说的?”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然而,尔晴看完,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淡然的神色,甚至眼底连一丝波澜都未曾兴起,只是默默地将证词重新折叠好,握在手中。
这副油盐不进、仿佛万事与己无关的模样,终于让弘历险些压抑不住心中翻涌的烦躁与一种被忽视的怒意。
想到皇后因此事惊扰早产,他的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厉色:
“皇后因此事受到惊扰,以致早产,历经生死大劫!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尔晴猛地抬起头,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刺痛,眼圈瞬间就红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带着明显的激动与控诉:
“解释?皇上想要奴婢解释什么?!”
她直视着弘历,眼中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是想要奴婢解释,傅恒大人是如何因为移情于我,让我在宫中备受非议,处境难堪吗?!
还是想要奴婢承认,是尔晴心思恶毒,精心设计,才让他们那一对‘有情人’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若皇上早已认定奴婢是这样的人,又何须再来问奴婢?!”
弘历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愣,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他本意并非如此!
他并非是要指责她,更不是要坐实她的“罪名”。
他只是……只是想知道,在这份证词背后,那个真实的尔晴,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与傅恒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在这整件事情里,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看着眼前情绪激动、眼眶通红、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尔晴,弘历心中那点因烦躁而升起的厉色,瞬间被一种莫名的无措所取代。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安抚的意味,解释道:
“你……误会朕的意思了。”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探究:
“朕想知道的,从来不是袁春望和魏璎珞口中的那个尔晴,是什么样子。
朕想问的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尔晴,究竟是不是……朕所认识、所见到的那个……喜塔腊·尔晴。”
尔晴闻言怔住,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弘历。
他……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惜用质问的方式,竟只是想问……这个?
只是想确认,她是否如他所以为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