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外的宋军大营,连绵的灯火在细雨中晕开一片昏黄。
狄青站在舆图前,身上的明光铠还未卸下。这位年近五十的将领面容沉静,唯有左颊刺着的“面涅”在烛光下隐约可见——那是他早年行伍的印记,如今已成传奇。
“元帅,大理兵到了。”副将杨文广掀帐而入,带进一阵湿气,“三千人,由大理将军高智升统领,已在营外扎寨。”
狄青点头,目光仍在地图上昆仑关的位置流连:“让他们主将明日来见。”
“元帅,真要让他们参与军机?”杨文广压低声音,“毕竟非我族类……”
“正因为非我族类,才更要让他们站在明处。”狄青终于转过身,“殿下的意思,你我都明白。此战不仅要平叛,更要定心。”
帐外雨声渐密。狄青走到帐门边,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三日前探马来报,侬智高已在昆仑关聚兵两万,据险而守。那关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强攻必损兵折将。
大理军营中,气氛同样凝重。
高智升擦拭着手中的弯刀,这刀是大理王室所赐,刀柄镶着翠玉。帐中几位部将围坐,都是随他多年的心腹。
“将军,宋人让我们打头阵怎么办?”副将段实忧心忡忡,“那昆仑关险峻,侬智高的兵又凶悍……”
“宋帝这是在试我们。”高智升将刀归鞘,发出清脆的响声,“从接到敕令那刻起,这就是一场不能后退的考试。”
帐外传来脚步声,一名斥候掀帘而入,浑身湿透,禀报道:“将军,宋军营中有异动。白日里炊烟比往常多三成,像是要大宴士卒。”
高智升眼中精光一闪:“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狄青在用计。”他站起身,“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备好三日干粮,但……不要声张。”
部将们面面相觑,但还是领命而去。
部将段实留在最后,低声道:“将军,我们真要替宋人拼命?万一……”
“没有万一。”高智升打断他,声音坚定,“陛下既已上表内附,大理的未来就在大宋身上。此战我们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不是作为乞求庇护的藩属,而是能征善战的盟友。”
宋军营中气氛热烈,狄青下令犒赏三军,酒肉不限。欢宴之声数里可闻。
昆仑关上的侬军探子回报时,侬智高正在关城大厅中与部下商议军情。这位曾一度席卷岭南的枭雄年约三十,面容粗犷,左额一道刀疤斜入发际。
“狄青在大宴士卒?”侬智高冷笑,“宋人惯会享受。传令下去,加强戒备,小心有诈。”
“大王多虑了吧?”部下侬建侯笑道,“雨天路滑,宋军怎会此时攻关?且让他们醉上一夜,明日我们再下山杀他个措手不及!”
侬智高走到窗边,望着关外漆黑的雨夜,心中隐隐不安。但他看了看厅中因连月备战而疲惫的将领们,终于还是挥手道:“也罢,让半数弟兄轮值,其余的……也稍微松快松快吧。”
他不知道,此时关下十里外的密林中,一支军队正在雨中静默行进。
狄青亲自率领五千精锐,人衔枚,马裹蹄。雨水顺着甲胄流淌,脚步声被雨声完全掩盖。大理军三千人在侧翼同步推进,高智升紧跟在狄青身侧。
“高将军,”狄青的声音在雨声中几乎听不清,“听说大理将士擅长山地夜战?”
“不敢当,”高智升低声回应,“但自幼在山中长大,走夜路确是惯了。”
“好。”狄青没有再说话。
子时三刻,昆仑关的灯火在雨幕中朦胧可见。关墙上守军稀疏——大部分人都以为今夜无事,躲进哨所避雨去了。
狄青举起右手,全军静止。
他闭目凝神片刻,猛地挥手!
第一队死士如鬼魅般冲向关墙,飞爪悄无声息地扣上垛口。几乎同时,数十架云梯在雨夜掩护下架起。
“敌袭——!”
关墙上的哨声凄厉响起,但为时已晚。宋军精锐已登上城墙,刀光在雨中闪动。
侬智高从梦中惊醒时,喊杀声已响彻关城。他抓起战刀冲出门,只见关墙上火把乱晃,人影交错。
“大王!宋军破关了!”侬建侯满身是血地奔来,“不知多少人,四面八方都是!”
“狄青……”侬智高咬牙,“好个狄青!”
他迅速判断形势:昆仑关已不可守,必须保留实力。“传令,放弃关城,退守归仁铺!”
黎明时分,雨势渐小。
归仁铺是一片狭长的谷地,两侧山势陡峭。侬智高在此重整败兵,尚有一万五千余人。他列阵以待,将最精锐的“藤牌军”置于前列——这些士兵手持特制藤牌,可挡弓箭,曾让宋军吃尽苦头。
辰时,宋军主力抵达。
狄青立马坡上,观察着侬军阵型。杨文广在一旁道:“元帅,侬贼阵势严密,藤牌难破,不如暂退,寻机再战?”
“不,”狄青摇头,“侬智高新败,军心不稳,此正破敌之时。”他转头看向高智升,“高将军,大理将士可善用强弩?”
高智升拱手道:“禀元帅,大理弩可百步穿杨。”
“好。”狄青眼中闪过一丝锐色,“请将军率本部移至左翼山坡,待我号令,专射其藤牌军面部及腿部——藤牌虽坚,却不能护全身。”
“得令!”
狄青随后下令:以步兵重甲阵正面推进,吸引侬军主力;两翼各埋伏一千轻骑,伺机突袭。
战鼓擂响。
宋军重甲步兵如移动的城墙般缓缓压上,步伐整齐,踏起泥水四溅。侬军藤牌阵严阵以待,长矛从牌隙中伸出,寒光点点。
双方在五十步距离时,侬军阵中突然射出密集箭雨,叮叮当当打在宋军重甲上。宋军不为所动,继续推进。
三十步。
二十步。
就在两军即将接战的刹那,狄青红旗一挥。
左翼山坡上,大理弩兵齐发!特制的破甲弩箭呼啸而下,精准地穿过藤牌间隙。侬军前排顿时惨叫连连——藤牌可挡正面,却挡不住来自斜上方的射击。
阵型出现松动。
“就是现在!”狄青长剑出鞘,“骑兵,冲锋!”
左右两翼,铁骑如洪流般涌出,马蹄踏碎泥泞,直插侬军侧翼。几乎同时,正面宋军重步兵猛地加速,盾牌冲撞,长枪突刺。
侬军阵型瞬间被撕裂。
“顶住!顶住!”侬智高在阵后狂吼,但败势已成。藤牌军崩溃,带动中军大乱。宋军骑兵在阵中左冲右突,将侬军分割成数块。
高智升见状,拔刀高呼:“大理儿郎,随我杀敌!”
三千大理兵如猛虎下山,从侧翼直扑侬军中军大旗。他们身形矫健,在山地作战中如鱼得水,很快与侬智高的亲兵卫队接战。
侬智高眼见大势已去,一刀逼退面前敌兵,对侬建侯吼道:“撤!回邕州!”
但退路已被宋军截断。
血战持续两个时辰。当午时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时,归仁铺谷地已尸横遍野。侬军主力溃散,余部四散奔逃。
侬智高带着百余亲兵,从小道突围而出,直奔邕州。
三日后,侬智高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合围的宋军旗帜,面容扭曲。败了,彻底败了。经营多年的基业,一朝尽丧。
“大王,城守不住了,”侬建侯满身烟尘,“西门已破,宋军入城了!”
侬智高看着手中战刀,刀身映出他狼狈的面容。突然,他狂笑起来:“狄青!今日你胜了,但交趾不会罢休!西南永无宁日!”
他一刀劈碎城楼栏杆,转身对残部吼道:“焚城!我们走!借道大理去交趾,借兵再战!”
大火吞没了邕州。侬智高率数十骑从南门冲出,遁入茫茫群山。
狄青站在收复的邕州城废墟上,面色凝重。杨文广来报:“元帅,清点完毕,未见侬智高尸首。应是南逃了。”
“他要借道大理去交趾。”狄青缓缓道。
高智升此时走来,甲胄上血迹未干:“元帅,末将请命追击。侬智高必走特磨道,那条路我熟悉。”
狄青看着他,目光深邃,说道:“高将军,此去山高林密,恐有埋伏。”
“正因山高林密,才该我去。”高智升抱拳,“大理既已归附,自当为陛下分忧。侬智高不除,西南不宁。请元帅成全!”
沉默良久,狄青点头说道:“带一千精兵,十日粮草。无论成与不成,十日内必须返回。”
“得令!”
高智升转身时,狄青忽然又道:“高将军。”
“元帅还有何吩咐?”
“平安归来。陛下和太子在汴京,等着听你们的故事。”
高智升重重点头,大步离去。
特磨道是穿越群山的一条险径,崖壁陡峭,栈道悬空。侬智高残部在此艰难行进,人人带伤。
“大王,过了前面山坳,就进入大理地界了。”侬建侯指着前方。
侬智高喘着粗气,回头望向来路。烟雨朦胧,不见追兵。“狄青不敢深入……等到了交趾,借兵东山再起……”
话音未落,前方栈道上突然出现一排人影。
弩箭上弦的声音在寂静山谷中格外清晰。
高智升从人群中走出,手中弯刀映着天光,说道:“侬智高,此路不通。”
侬智高瞳孔收缩怒吼:“高智升!你大理也要与我为敌?”
“大理已归大宋,”高智升声音平静,“你叛乱犯上,祸乱西南,今日当伏法。”
“哈哈哈!”侬智高狂笑,“好一个归附!大理尽出懦夫!你高智升走狗!今日就是死,也要拉你垫背!”
他持刀冲上,残部紧随其后。
栈道狭窄,战斗惨烈。大理兵据险而守,弩箭如雨。侬军困兽犹斗,双方在悬崖边搏杀。
高智升与侬智高战在一处,刀光交错。侬智高虽勇,但已疲惫不堪;高智升以逸待劳,渐渐占据上风。
三十回合后,高智升一刀挑飞侬智高兵器,紧接着侧身一脚,将其踢倒在地。弯刀架颈。
“绑了。”
残部见首领被擒,纷纷弃械。
雨又下了起来,冲刷着栈道上的血迹。高智升望向北方,仿佛能穿过千山万水,看到汴京的宫阙。
半月后,捷报传至汴京城。
曹玉成展开军报,当看到“大理将军高智升于特磨道生擒侬智高”一句时,嘴角终于扬起笑容。
朝堂上,群臣恭贺。庞籍年老脸微红,出列道:“陛下圣明,太子圣明,狄将军神武,大理忠勇。西南定矣!”
曹玉成摆摆手道:“宣旨,狄青加检校太尉;大理国王段思廉,赐金印、册封云南节度使;高智升擢升怀化大将军,赐府邸于汴京,许其年年来朝。”
“西南从此不一样了。”曹玉成轻声自语。
一个言官此时小心翼翼地问:“太子殿下,那交趾那边……”
曹玉成微笑道:“派使臣去,把这场仗的故事,好好讲给他们听。特别是大理将士如何奋勇作战、生擒叛逆的部分,要讲得详细些。”
西南的棋局,至此落定最关键的一子。刀兵考验过的忠诚,比万言表章更加坚实。从此,大理不再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而是大宋版图上,一道由血与火铸就的藩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