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青衫犹在,暗流已生
陈浩然提笔蘸墨,正准备在一份无关紧要的漕粮文书上落下“照准”二字,那狼毫尖却无端一颤,一滴浓墨坠下,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黑,仿佛他心头骤然笼罩的不祥预兆。几乎同时,衙门院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沉重、杂乱且甲胄铿锵的脚步声,打破了官署清晨固有的那份慵懒与死寂。
堂内原本打着瞌睡的书吏、低声交谈的幕友,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或惊恐,或好奇,或事不关己,都投向了那扇洞开的大门。只见一队顶盔贯甲、面色冷硬的兵丁鱼贯而入,迅速分列两侧,为首一名品级不低的武官,手按腰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面如死灰、瘫坐在主位上的曹頫身上。那武官甚至没有多余的礼节,只是高高举起一卷明黄帛书,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内务府员外郎曹頫接旨!”
“臣……曹頫……接旨……”曹頫几乎是被人搀扶着,才勉强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浩然随着众人一同跪下,垂着头,眼角余光却将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霆风暴尽收眼底。那圣旨上的言辞,他听不真切,但“行为不端”、“亏空织造款项”、“骚扰驿站”等零星字眼,已如冰锥般刺入耳中。他心中一片雪亮,历史的车轮,或者说,他早已知晓的结局,正以无可抗拒的姿态,碾过这煊赫一时的江宁织造府。
他的心跳得飞快,并非全为曹家惋惜,更多是为自身处境感到一阵后怕。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幕僚,依附于此,若清算的浪潮稍一扩大,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枚温润的紫檀木牌,那是家族内部联络的信物,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狂跳的心稍稍安定。家族的运作,李卫大人那边或许早已打点过,自己这颗小棋子,应该已被标注为“无关紧要”了吧?
抄检开始了。兵丁们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珍贵的古董瓷器被随意堆放,账册文书被成箱抬出。陈浩然和其他幕僚、仆役一样,被勒令待在原地,接受盘问和监视。他看到曹頫被两名兵士“请”入内室,昔日的主官此刻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恐惧,以及一种旧时代繁华被粗暴撕碎的破碎感。
一名书吏因试图藏匿一方私砚,被兵丁粗暴地推开,险些撞到陈浩然身上。陈浩然伸手扶住他,对方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惶与泪水,低声啜泣:“完了,全完了……”陈浩然无言以对,只能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臂。在这滔天大祸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他忽然想起自己初入曹府时,那份对《石头记》手稿的震撼,对曹雪芹(虽未敢相认)命运的好奇,如今,他正亲历着这一切的背景与序曲。这份亲历感,带着历史的沉重与残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混乱与压抑几乎达到顶点时,一名身着便服、气质却与周围兵丁截然不同的中年文士,悄然走到了陈浩然面前。他并未携带武器,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和煦笑容,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阁下便是陈浩然,陈先生?”文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陈浩然耳中。
陈浩然心中猛地一紧,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拱手道:“正是在下。不知大人是……”
文士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陈先生文采斐然,尤擅公文条陈,连李卫李大人也曾偶有提及。如今曹府事发,先生日后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看似关心,实则暗藏机锋。李卫的“提及”是褒是贬?此刻问“打算”,是试探他是否与曹家牵连过深,还是别有深意?陈浩然的脑子飞速运转,家族之前的提醒在耳边回响:“关键时刻,慎言,寡言,直言。”
他深吸一口气,姿态放得更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坦诚:“回大人话,在下才疏学浅,蒙曹大人不弃,充入幕府,不过是为稻粱谋,处理些寻常文书往来。如今……自是听凭上官发落。若能得一容身之所,继续以笔墨效力,便是万幸。”他绝口不提与曹家的任何私交,更不露半分对时局的看法,只将自己定位成一个纯粹靠文字吃饭的技术性人员。
那文士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细微的表情中读出更多东西。陈浩然努力维持着眼神的清澈与恭顺,后背却已渗出冷汗。片刻后,文士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嗯,懂得安分,亦是长处。”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名带队武官,低声交谈了几句。
陈浩然注意到,那武官在听文士说话时,目光曾短暂地瞥向自己,随即微微颔首。之后,对他这边的监视似乎无形中松懈了许多。他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下,这关,看样子是暂时过去了。这文士身份绝不简单,很可能是怡亲王胤祥,或是更高层人物派来的人。家族的运作,加上自己刚才谨慎的应对,起到了关键作用。
然而,危机并未完全解除。一名兵丁在搜查他所在的文书房时,翻出了他平日里记录一些见闻和读书心得的私人笔记。那兵丁不识几个字,随手翻了几下,见并非账册公文,便欲扔到一旁。恰在此时,那名带队武官巡视经过,目光扫过笔记,随口问道:“这是何物?”
陈浩然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那笔记里,虽无直接犯忌之言,但也记录了一些对官场现象的私下感慨,甚至有几处因感慨《石头记》命运而写下的、语焉不详的批注。若被深文周纳,亦是麻烦。
他正要硬着头皮解释,那名便服文士却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经意的调侃:“武将军,一个书生随手涂鸦的玩意儿罢了,莫非还能藏着什么惊天的谋逆之言不成?看这纸张笔墨,皆是寻常之物。”他边说边随手从兵丁手中拿过笔记,快速翻了两页,笑道:“喏,不过是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句子,酸腐文人的调调。”
那武官闻言,也咧嘴笑了笑,显然对这些文字毫无兴趣,挥挥手:“既是无用之物,扔了便是。”
文士随手将笔记丢回桌上,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堆废纸。但在笔记落下的瞬间,陈浩然捕捉到他递来的一个极其短暂、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里,有警告,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抄家的喧嚣持续了整整一日,直至黄昏时分,兵丁们才押解着曹頫及部分核心涉案人员,抬着查抄的物资,浩浩荡荡离去。昔日钟鸣鼎食的曹府,转眼间门庭冷落,只剩下一些未被拘押的仆役和低级幕僚,面面相觑,惶惶不知所以。
陈浩然站在一片狼藉的院落中,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身上那件代表幕僚身份的青色长衫,在风中微微拂动,虽略显陈旧,却依旧完整。他成功地从这场政治风暴的边缘擦身而过,未被波及,这得益于家族的未雨绸缪,得益于他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有用但无害”,也得益于最后关头那神秘文士看似随意、实则关键的“抬手”。
他回到暂居的小屋,桌上是那本失而复得的笔记。他沉默地坐下,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有他某日深夜,在了解曹家命运后,心有所感写下的一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当时只觉得是引用经典,此刻重读,却字字惊心。
他提起笔,在这一句旁边,用极其微小的字,添上了一句旁注:“今日亲见其楼塌,青衫犹在,然寒意侵骨。记录之责更重,然前路……莫测。”
家族的初步信息已经通过隐秘渠道传来,告知他危机已初步化解,让他静待下一步安排,或许能凭借此次“平稳过渡”的表现,获得调任其他职位的机会。然而,那名便服文士最后那个眼神,却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那绝非仅仅是放过一马的宽容,那更像是一种标记,一种“我已注意到你”的无声宣告。
夜色渐深,陈浩然吹熄了灯,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窗外,是江宁城不变的月色。他知道,曹家的故事即将落幕,而他陈浩然的故事,在逃离了这场旋涡之后,似乎即将掀开新的一页。但这新的一页,是通往更广阔的舞台,还是步入另一张更复杂、更难以捉摸的罗网?那个代表更高权力的主视,究竟是福是祸?这些问题,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笼罩下来,答案,隐匿在未来的迷雾之中,唯有时间能够揭晓。
他紧了紧单薄的被子,在无边的寂静里,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一下下搏动的声音,那是对未知前途的不安,也是穿越者面对历史洪流时,永不磨灭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