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农历七月初七,潮汕平原在暑气中蒸腾。十五岁的阿水站在祖厝天井里,身上是母亲连夜赶制的崭新红衣。这天是他的“出花园”,潮汕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成人礼。
祖厝是座三进“四点金”老厝,青砖灰瓦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水光般的热气。天井中央摆着竹篾编成的大“花盘”,插满七样花枝,红白黄紫,香气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浓郁得几乎能看见颜色。供桌上三牲齐备,红桃粿垒成小山,香炉里三柱线香烟气笔直向上,在无风的空气中显得异常诡异。
“时辰到了。”父亲林守义的声音低沉,目光却飘向神龛上祖父的牌位。
母亲阿英为阿水穿上红木屐,系上红腰带,每一个动作都缓慢庄重。阿水感到喉咙发干,不知是紧张还是祖厝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陈年霉味。他看向神龛上祖父林德海的遗像——那是张民国三十年的照片,祖父身着长衫,眼神锐利如鹰。阿水从未见过祖父,只知道他是民国时期这一带有名的乡绅,土改前一年离奇病逝。
“跪。”族老的声音像钝刀割开空气。
阿水依言跪下,额头触及青石板,冰凉感瞬间穿透全身。族老开始吟诵祝文,潮汕话的古音在庭院中回荡,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土改宣传口号形成怪异对比。这是新中国的第四个年头,许多旧俗已在批判声中消失,但“出花园”却顽强地留存下来,似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礼成!”
话音刚落,阿水突然浑身一颤。
他抬起头,目光呆滞,瞳孔扩散得几乎看不见眼白。接着,他慢慢站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院子里的亲戚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少年在搞什么名堂。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嘶哑苍老,完全不是十五岁少年的嗓音:“守义,你怎么还没修西厢的屋顶?那年台风刮坏后,我交待过的。”
父亲林守义手里的茶杯“啪”地落地,碎瓷片和茶水溅了一地。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阿爸……?”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树上的知了还在拼命嘶叫。母亲阿英下意识捂住嘴,眼中满是惊恐。
阿水——或者说那个占据他身体的东西——转过头,用祖父特有的、略带讥诮的眼神扫视众人:“阿英啊,你左手腕的玉镯,是我当年用三担米从揭阳换来的,记得收好,别让那些积极分子看见。”
阿英猛地捂住手腕,那里确实戴着一只翠玉镯,平时藏在衣袖里,今天特意露出庆祝儿子成人礼。这件事,除了她和已故的婆婆,没人知道。
“阿爸,您……您回来做什么?”林守义声音发颤。
“我回来看我的长孙成人。”苍老的声音从少年喉咙里发出,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顺便说说一些该说的事。”
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里,庭院成了阴阳两界交错的舞台。被附身的阿水准确说出了家族中诸多秘辛:藏在灶台下暗格里的地契、大姑年轻时私奔未遂的往事、二叔在汕头做生意的秘密账本……每一件都让听者面色大变。有些事连林守义这一辈都不清楚,却被这“少年老者”娓娓道来。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走到西厢房外墙边,用指甲在青砖上划出一个标记:“这里往下挖三尺,有东西该取出来了。”
林守义的二弟林守仁突然跪了下来,泪流满面:“阿爸,是我错了,我不该……”
“住口!”苍老的声音陡然严厉,“今天不说这个。我时间不多。”
这时,阿水突然捂住胸口,表情痛苦。他环视四周,目光第一次有了焦点——却是望向院子里那棵百年老榕树:“榕树气根第三束,割开,里面有我留给你们的东西。”
话音未落,阿水整个人剧烈抽搐,口吐白沫倒下。
众人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抬进屋内。母亲阿英一边哭一边用湿毛巾擦儿子的额头。少年的脸色从惨白逐渐恢复红润,呼吸也平稳下来。
一炷香后,阿水悠悠转醒。
“我……我怎么在这里?”他茫然地看着围在床边的家人,“仪式结束了吗?”
林守义与妻子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夜里,林守义独自来到榕树下。月光惨白,将榕树的气根照得如同垂死的触手。他颤抖着手,找到第三束气根,割开——里面是一个油纸包裹。
展开,是一沓泛黄的信件和几张地契。最上面一封信写着:“吾儿守义、守仁亲启。若见此信,恐我已不在人世。近日自觉大限将至,土改风暴将至,林家百年基业或将不保。然吾最忧者非田产屋舍,乃汝兄弟二人嫌隙日深……”
林守义读着读着,泪如雨下。信中提到他与弟弟的矛盾,提到父亲如何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甚至因此加重了病情。最后一页,字迹潦草,显然是临终前所写:“今晨咳血,自知时日无多。特藏此信于榕树中,待他日机缘。吾一生执念太多,恐死后难安,若魂魄不散,亦不足奇。勿惧,皆因放不下林家血脉。”
阿水在床上辗转反侧。他隐约记得一些零碎片段——苍老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发出,家人惊恐的脸,还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沉重的悲伤。但他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梦境。
次日清晨,阿水发现家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混合着恐惧、敬畏和某种他不懂的悲伤。只有叔叔林守仁红着眼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然后转向林守义:“阿哥,我们下午去把西厢屋顶修了吧。”
父亲愣了愣,缓缓点头。
七月初十,阿水已基本恢复正常,只是偶尔会做奇怪的梦,梦里有个穿长衫的老人站在榕树下对他说话,醒来却记不清内容。这天傍晚,他在天井里帮母亲晾衣服,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烟丝味——那是祖父生前最爱的“红双喜”。
“妈,有人抽香烟吗?”
阿英手一抖,湿衣服掉回盆里:“没……没有啊。”
但阿水分明看见,西厢房窗户边,一道模糊的人影在暮色中一闪而过,像是穿长衫的轮廓。
“出花园”后的第七夜,阿水被奇怪的声音惊醒。像是有人在院子里踱步,穿着老式布鞋在青石板上摩擦的声响。他悄悄起身,从窗户往外看。
月光下,榕树旁站着一个人影。不,不是站着——是半透明地浮在那里。长衫,背手,仰头看着月亮。阿水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想叫,却发不出声;想跑,腿却像灌了铅。
人影缓缓转过身。
是照片上那张脸,只是更加苍白模糊。祖父林德海——或者说他的魂魄——静静地看着阿水。没有恐怖的表情,只有深沉的、几乎将人淹没的哀伤。
“孙儿,”声音直接在阿水脑海中响起,不再是通过他的喉咙,“莫怕。”
阿水牙齿打颤,却强迫自己站在原地。
“我滞留此地,非因怨念,实乃牵挂。”魂魄的声音悠远如风,“林家血脉,至此你一代,当有新生。旧时代已逝,勿再为旧物所累。告诉你父亲:地契可交,老厝可分,唯血脉亲情不可断。”
“您……您为什么选择我?”阿水终于挤出一句话。
魂魄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成人礼,阴阳界最薄之时。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又恰逢‘出花园’,天地人三才交汇……罢了,这些你不必懂。只需记住:今日之后,林家不再有鬼魂徘徊。你们当向前看。”
身影开始淡化,如同墨汁溶于水中。
“祖父!”阿水不知哪来的勇气,喊了出来,“您……您安心去吧。”
最后一点轮廓在月光下消散,只留下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与此同时,阿水感到心头一轻,仿佛某种羁绊突然断裂。
第二天,林守义兄弟二人合力挖开了西厢墙根。三尺之下,是一个密封的陶罐,里面装着林家历代祖先的部分牌位——土改风声紧时,林德海偷偷埋下的,连儿子都没告诉。
“阿爸到死都在担心这些。”林守义抚摸着牌位,泪流满面。
兄弟二人将牌位重新请回神龛,并决定第二天就去乡政府,主动交出多余的地契和房契。这是祖父在信中最后的要求:“顺应时代,保全家族。”
阿水的“出花园”成了村里几十年来最富谈资的事件。有人说林家老爷子阴魂不散,有人说只是少年癔症,也有人说这是祖宗显灵。但只有林家人自己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以及之后的变化。
林守义兄弟的关系开始缓和,老厝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阴郁压抑。阿水感觉自己真的“成人”了——不是通过仪式,而是通过那次阴阳交错的经历,明白了何为血脉,何为传承,何为放下。
多年后,阿水成了乡里第一个大学生。离家前夜,他独自在老榕树下站了很久。夏夜微风中,他仿佛又闻到那股淡淡的“红双喜”烟丝味,但这次,他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温暖的、跨越生死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