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春茶季,顾渚山的晨雾比往年更稠。茶农陈四扛着竹篓上山时,总觉得这雾像有生命,缠绕着脚踝往皮肉里钻。他啐了口唾沫,朝掌心呵口热气——昨夜又梦见祖父那双枯手在砂锅里炒茶,铁锅烧得通红,祖父的手掌贴着锅底翻飞,竟冒出紫笋茶的香气来。
“老四,今日去贡院遗址那边采。”生产队长隔着雾喊,“那儿的野茶芽头肥。”
陈四应了声,心里却发毛。顾渚山人都知道,唐代贡茶院遗址那地方邪性。老人说,陆羽写《茶经》时在那里住了三年,每日寅时起身吟诵,声如裂帛,震得茶树一夜之间能蹿高三寸。后来贡院毁于战火,可每逢谷雨前后,总能听见石板底下传来吟诗声,调子古怪,不是本地口音。
陈四踩着湿滑的石阶往上爬。越接近遗址,雾越浓得化不开,像有人把整条苕溪的水都蒸上了天。他看见那些残存的石基上生着厚厚的青苔,苔藓间散落着碎瓷片——是天青色的越窑瓷,偶尔能捡到刻着“贡”字的底款。
竹篮放在一丛老茶树旁时,陈四的手抖了一下。那茶树不对劲。明明是清明前的嫩芽,却泛着诡异的紫金色,在雾里幽幽发光。他掐下一芽放进嘴里咀嚼,苦涩瞬间炸开,紧接着一股甘甜从舌根涌上来,甜得他打了个寒战——这味道,和祖父临终前塞进他嘴里的那撮茶一模一样。
突然,竹篮里传来簌簌的声响。
陈四低头,浑身的血都凉了。空篮子里正凭空冒出茶芽,一芽、两芽、十芽……紫金色的茶芽像活物般从篮底往上涌,转眼就堆成了小山。空气开始震颤,一种低沉的声音从地底传来,起初像远处滚雷,渐渐清晰成字句: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是陆羽的《茶经》!陈四腿一软跪在湿泥里。那吟诵声不是从某个方向来的,而是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钻进耳朵,顺着血管往心脏里爬。他看见雾气凝结成一个个模糊的人形,都在重复着炒茶的动作——摊青、杀青、揉捻、烘干。那些人形的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被看不见的绳子吊着。
“走开!”陈四抡起竹篮想倒掉茶芽,可那些紫金色的芽尖竟像生了根,死死扒住竹篾。更骇人的是,新茶芽还在往外冒,已经溢出篮沿,洒了一地。
不知过了多久,吟诵声戛然而止。
陈四瘫坐在茶芽堆里,浑身被冷汗和露水浸透。他哆嗦着捧起一把茶芽,那紫色在晨光下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竹篮底部,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刻字,像是用指甲硬生生划出来的:
“元和三年,贡茶八百斤,累毙茶工七人。”
生产队长带着公社技术员赶来时,陈四还保持着瘫坐的姿势,目光涣散。技术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用镊子小心翼翼夹起几芽茶叶放进玻璃瓶,嘴里嘟囔着:“可能是特殊土壤变异……”
检测结果三天后传回顾渚山。
茶多酚含量:48.7%。
实验室打来电话时声音都在抖:“现代优良品种最高不超过15%,这、这不可能……”
消息像野火燎遍山村。县里、市里、省里的专家一批批赶来,贡茶院遗址被围上了警戒线。陈四被要求一遍遍讲述那天的经历,每讲一次,那些雾气人形就仿佛更清晰一点。他开始失眠,一闭眼就看见那些扭曲的脖颈,听见炒锅里的茶青发出类似叹息的嘶嘶声。
第七天夜里,陈四悄悄摸回遗址。
月光下的茶树丛像一群弯腰的鬼影。他走到那丛老茶树前,突然明白了什么——祖父生前常念叨,顾渚山的紫笋茶之所以绝迹,是因为真正的制茶技艺需要“以人命养茶气”。唐代贡茶最盛时,每年都有茶工累死在茶灶旁,他们的最后一口气,被老茶工用特殊手法封入茶叶。
“那不是传说。”陈四对着老茶树喃喃,“你们……你们还在等。”
地面开始渗出紫金色的光,那些雾气人形再次显现。这次陈四看清楚了,他们每个人脖子上都有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双手被沸水烫得皮开肉绽。他们围着陈四,缓缓抬起手臂,指向山坳深处——那里是早已被填平的古茶灶遗址。
最后一个雾影凑近陈四,它的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但陈四读懂了唇形:
“完……成……贡……命……”
第二天,陈四拎着一铁锅、一捆柴,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走向山坳。他扒开积土,露出唐代的石砌茶灶。县里干部要来拦,被老生产队长一把拽住——老人盯着陈四的背影,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让他去。这是陈家的债。”
陈四生火的时候,竹篮里的紫笋茶芽自动飞入锅中。他赤手伸进滚烫的铁锅时,竟感觉不到痛,只觉掌心传来无数双手的触感——那是跨越千年的茶工们的手,透过滚烫的茶叶,将某种东西传递给他。
炒青、揉捻、烘干。
每一个动作都不是陈四自己的意识在操控。他的身体成了容器,装着历代茶工的亡魂。空气中弥漫的茶香越来越浓,浓到在山谷上空凝成紫色的云。围观的人们看见,陈四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而锅中的茶叶渐渐收缩,泛起一层晶莹的紫霜。
最后一捧茶叶出锅时,遗址的石板突然全部泛起青光。那些刻着“贡”字的碎瓷片从泥土中飞出,在空中拼成一个完整的茶碗,碗底渗出血红的茶汤。
吟诵声再次响起,但这次,声音里带着释然:
“……啜苦咽甘,茶也。”
紫云散尽时,陈四倒在茶灶旁,双手满是烫伤的血泡。锅里的紫笋茶静静躺着,在日光下流转着千年岁月的光泽。
后来的检测报告显示,这批茶叶的茶多酚含量恢复正常值。专家们争论不休,最终归因于“集体幻觉”和“仪器故障”。只有陈四知道——当他赤手在锅里翻炒时,那些雾气人形一个接一个地消散了,他们脖子上的勒痕渐渐淡去,最后化作一声叹息,融进茶香里。
如今顾渚山依然产茶,但再没人见过那诡异的紫金色。只有陈四,每年谷雨前夜都会去遗址坐一会儿。他说能听见极轻的炒茶声,像春蚕食桑,细细碎碎的,仿佛那些亡魂终于可以安心地,炒一锅属于自己的茶。
月光好的时候,老茶工们会说,看见遗址的石板上隐约浮现几行字:
“元和三年,贡茶已成,诸君可归矣。”
字迹紫金,如茶芽初绽,千年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