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清晨，星火工业园临时营地里已是一片繁忙。
简易工棚里，煤炉烧得正旺，我和刘永好、张工等人围着一张铺开的地形图，正讨论着施工便道的走向。
外面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声——第一批施工机械昨天已经进场，开始了场地平整的前期工作。
“韩组长，刘厂长！”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跑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省建工局的第一支施工队到了！三十人，带了两台压路机、四台推土机！”
刘永好立刻站起身：“走，去看看！”
我们刚走出工棚，就看见远处土路上扬起滚滚尘土。几辆吉普车正朝营地驶来，打头那辆的车牌我认得——是农业厅的车。
车子在不远处停下，车门打开，下来的却是我意想不到的两个人：赵经理和王会计。
“赵经理？王会计？”我快步迎上去，
“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赵经理一身深蓝色中山装，风尘仆仆但精神矍铄。王会计还是那副精干模样，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两人看到我，眼睛都亮了。
“韩浩同志！”赵经理紧紧握住我的手，“可算找到你了！我们昨天到太原，听说你在阳曲，今天一早就赶过来了！”
“有事？”我引他们往工棚里走，“进来说，外面冷。”
进了工棚，我给两人倒了热水，赵经理却等不及坐下，就从王会计手里接过公文包，“哗啦”一下倒出一摞账本、文件和报表。
“韩浩同志，我们是来报喜的！大年初五开始，我们跑遍了太原周边六个县，昨天刚回来——”赵经理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您去年定的目标，我们超额完成了！”
他翻开最上面那份汇总报告，手指点着上面的数字：“五百家标准化养鸡场，全部落地！最后三十家是大年初三开始进鸡苗的，每家先送了一千只小鸡。”
王会计补充道：“‘茶煮匠’全部计划实施完毕。太原市每个区一家协作点，地级市每个市三家，县一级至少一家，总共落地一百二十家制作协作点。销售协作点——”他翻到另一页，“完成一万零三百家！超了三百家！”
我接过报表，一页页翻看。
数字密密麻麻，但条理清晰：养鸡场的分布图、鸡苗品种和数量、饲料供应记录；协作点的地址、负责人、产能数据；销售点的覆盖范围、月度销量统计……甚至还有每个养殖点的简单情况和照片。
翻到最后一页，是财务汇总：
【截至1965年2月15日（正月十四）】
【总投入：587.3万元】
【其中：养鸡场建设与鸡苗采购 52.1万元，协作点建设 518.7万元，饲料储备 11.5万元，流动资金 5万元】
【已实现月销售额：23.4万元】
【预计三个月后（鸡苗进入产蛋期）月销售额可达：45-50万元】
【预计六个月后（部分肉鸡出栏）月销售额可达：70万元以上】
【当前库存：鸡蛋（协作点收储）8.3万斤，成品鸡（待出栏）1.2万只，深加工产品（火腿肠、卤制品等）价值约15万元】
“辛苦了。”我郑重地说，“这个春节，你们没休息吧？”
赵经理摆摆手：“休息啥！一想到那些小鸡苗一天一个样，那些协作点里老百姓排队卖鸡蛋的热乎劲儿，我们就浑身是劲儿！”
“现在市场反应怎么样？”我问。
“供不应求！”王会计抢着回答，“太原市五个菜市场，我们的鸡蛋摊子每天早上七点开卖，九点前肯定抢光！农村集市更火爆，老百姓都说，从来没想过鸡蛋能这么便宜，还能天天吃上！”
“双汇火腿肠、卤鸡蛋和牛肉方便面呢？”
“已经铺到全省了！”赵德柱从公文包底层抽出一张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满了记号，“按照您的指示，已经跟省供销社达成合作，产品由供销社统一销售。”
“双汇火腿肠月产能达到50吨，卤鸡蛋月产能30万个。就这，还赶不上需求！”
“好。”我把文件整理好，放在桌上，“既然你们来了，我正好有几件事要交代。”
两人立刻掏出笔记本，正襟危坐。
“第一，关于鸡蛋价格。”我看着他们，“现在的售价是多少？”
“普通鸡蛋，零售价每斤五毛二，批发价四毛五。”王建国流畅地回答，“我们给养殖户的收购价是每斤三毛五。”
“饲料成本呢？”
“玉米、豆粕、麦麸混合饲料，每斤成本八分钱。一只蛋鸡每天吃二两半饲料，成本两分钱。按照现在的产蛋率，一斤鸡蛋的饲料成本在二毛二左右。”
我点点头：“加上人工、防疫、运输，总成本应该在二毛五到三毛之间。你们给养殖户三毛五，他们每斤能挣五分到一毛。这个利润空间，在农村已经很可观了。”
“是。”赵经理说，“好多养殖基地都说又增加一项收入，平均下来社员们收入翻倍了，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我要你们降价。”我平静地说。
两人同时愣住了。
“降……降价？”王会计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我站起身，在工棚里踱步，“现在鸡蛋供不应求，按理说应该涨价。但我们做这件事的初衷是什么？是为了挣钱，但更是为了让老百姓能吃上便宜的营养品。”
我转过身，看着他们：“我建议，从下个月开始，零售价降到每斤四毛五，批发价三毛五，收购价降到三毛二。让每斤鸡蛋的利润，从一毛压缩到五分以内。”
赵经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我摆摆手，“少挣钱了，对吗？但你们算过另一笔账吗？价格降一毛，每个月能让多少家庭多吃一斤鸡蛋？一个孩子多吃一个鸡蛋，可能就少生一次病；一个孕妇多吃一个鸡蛋，可能就生下一个更健康的孩子。”
“而且，”我加重语气，“薄利多销。价格降了，买的人会更多，销量会上去。总利润不一定减少，甚至可能增加。更重要的是——我们赢得了民心。”
王会计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计算，半晌抬起头，眼睛亮了：“浩子，您说得对！按照现在的销量，降价后我们的月销量至少能增加三成！总利润……可能还会微增！”
赵经理若有所思：“我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生意，这是……这是……”
“这是民生工程。”我替他说完，“我们做的是老百姓的饭碗，不能光想着往自己碗里扒拉。”
“好！”赵经理一拍大腿，“回去就调整价格！我们连夜核算，争取三月一号执行新价格！”
“第二件事。”我继续道，“在所有医院附近，设立专门的销售点。”
两人又愣住了。
“医院附近？”
“对。”我走到简陋的木窗前，望着外面忙碌的工地，“病人需要营养，孕妇需要营养，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更需要营养。但现在的医院食堂，供应的无非是白菜豆腐，有点肉就算改善伙食了。”
“我们要在每个县人民医院、中医院、妇幼保健院附近，至少设立一个销售点。专门供应活母鸡、鸡蛋。”
“价格呢？”王建国问。
“成本价。”我毫不犹豫，“这些点的运营成本，从总利润里补贴。我们要让病人在最需要营养的时候，能吃得起、吃得上。”
赵经理的喉结动了动：“韩组长，这……这可要贴不少钱。”
“贴。”我斩钉截铁，“如果我们的生意，不能让最需要帮助的人受益，那做得再大又有什么意义？”
王会计深吸一口气，在笔记本上重重记下一笔：“明白了！我们回去就选址，一个月内，全省县级医院全覆盖！”
“第三件事，”我回到桌前，“今年的重心，要转移到深加工产品上。”
我打开公文包，取出几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双汇火腿肠，现在的产能还不够。我要你们今年把月产能提升到80吨。”
“80吨？！”赵经理惊呼，“那得建多少新车间？”
“在韩家村原有的基础上新建七座厂房增加5条生产线就可以了。”
“还有卤鸡蛋。月产能要提到70万个。除了传统的五香口味，可以开发茶叶蛋、酱香蛋等新品种。”
“另外，”我抽出一份更厚的文件，“这是我新做的销售推广计划——‘统一’牛肉方便面。”
“方便面？”两人异口同声，显然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我这才意识到，方便面在中国大规模普及，还要等到十几年后。1965年，这还是个新鲜事物。
“我们今年要推广方便面。”我简单解释，“特点是方便、耐储存、食用简单。”
“这个产品，主要面向几个群体：一是工厂工人，加班时泡一碗就能充饥；二是学生，晚上学习饿了可以加餐；三是出差人员，路上带着方便；四是部队——这个最重要。”
“部队？”赵德柱眼睛一亮。
“对。”我点头，“野战部队行军打仗，后勤补给是个大问题。如果有一种食品，重量轻、耐储存、食用方便，那对部队意味着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
“可是……”王会计迟疑道，“牛肉方便面面世以来一直销售的不是很好？”
“所以要搞推广方案。”我说，“先在太原的工厂区、大学区设几个试吃点，免费让大家品尝。同时，联系省军区后勤部，看看他们有没有兴趣试用。”
“如果部队采购，那量就大了！”赵会计兴奋起来。
“但质量必须过硬。”我严肃地说，“军供产品，容不得半点马虎。配方要反复试验，营养要均衡，保质期要长，包装要结实。”
“明白了！”赵会计把文件小心翼翼收好”
“第四件事，”我最后说，“也是最长远的一件事。”
两人屏住呼吸。
“我要你们在太原找一处大型仓库，进行扩建改造。”我一字一句，“我们要建一个‘食品研究院’。”
“食品……研究院？”王会计喃喃重复。
“对。”我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现在的食品加工，还停留在简单的腌制、熏制、卤制。我们要做的，是系统性的食品科学研究。”
我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关键词：
【营养学——不同人群的营养需求】
【食品工程——加工工艺与设备】
【保鲜技术——延长保质期】
【风味研究——开发新口味】
【包装设计——实用与美观结合】
“这个研究院，要请真正的专家。可以从省里的农学院、医学院、轻工学院请退休教授，也可以从上海、北京高薪聘请。设备要最好的，经费——我批。”
我转身看着他们：“今年，所有的盈利，除去必要的扩大再生产资金，全部投入到研究院里。我们不要急着分红，不要急着扩张，先打好科研基础。”
“可是……”赵经理迟疑道，“投这么多钱搞研究，什么时候能见效益？”
“现在投入，十年后见效益。”我平静地说，“我们要为一县一品赋能，让更多的乡亲们过上温饱的日子。”
我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圈：“‘一县一品’。”
“一县一品？”
“对。”我点头，“山西有107个县，每个县都有自己的特产：汾阳的核桃、稷山的枣、平遥的牛肉、清徐的醋、沁州的小米、垣曲的猴头菇……但这些特产，大多还停留在原始状态，附加值低，卖不出价钱。”
“研究院要做的，就是深入每个县，研究当地的特产资源，开发出适合工业化生产、便于储存运输、有市场竞争力的深加工产品。”
我举了个例子：“比如稷山枣。现在就是晒干了卖枣干，一斤几毛钱。但如果开发成枣泥、枣糕、枣饮料，甚至提取枣中的营养成分做成保健品呢？附加值能翻几倍、几十倍！”
“再比如平遥牛肉。现在就是卤了卖，保质期短，只能在当地销售。如果我们研究出真空包装技术、杀菌工艺，做成可以保存半年以上的即食产品呢？那就能卖到全国去！”
工棚里一片寂静，只有炉火“噼啪”的声响。
赵经理和王会计的眼睛越睁越大，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们可能听不懂所有技术细节，但他们听懂了这件事的格局——这不再是小打小闹的养鸡卖蛋，而是一个宏大的产业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