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火的大爷抬起头,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不辛苦不辛苦!韩同志,俺们这些老骨头,重活干不动,烧个水还行!”
我蹲下身:“您是哪儿的?”
“城晋驿的!姓陈,陈九四!”大爷很健谈,“俺儿子在工地上夯地基呢!年轻力壮,让他多干点!等将来拖拉机造出来了,俺家也想买一台!有了机器,种地就轻省多了!”
旁边另一个大爷插话:“韩同志,您不知道,现在村里都在传您的事!说您是从北京来的大能人,专门帮咱们农民过好日子!”
我鼻子一酸。
后世的我,炒比特币失败,三十岁一事无成,身边连个说真心话的朋友都没有。每天面对的是K线图、是虚拟货币的涨跌、是那些一夜暴富又一朝破产的荒诞故事。在那个精致利己的时代,人与人之间隔着厚厚的屏障,信任成了奢侈品。
而在这里,1965年的山西农村,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仅仅因为我帮他们养了几只鸡、改良了种植方法,就愿意放下自家的农活,跑到这荒郊野外来义务劳动。
“我做的太少了。”我轻声说。
“不少!不少!”陈大爷连连摆手,“韩同志,您知道现在村里人咋说吗?说您是‘活菩萨’!以前吃顿饱饭都难,现在家家有余粮,过年能吃上肉,娃娃们能天天吃鸡蛋——这都是您给的福气啊!”
王工程师在旁边低声补充:“韩组长,我昨天跟几个老农聊了。他们说,1958年大炼钢铁那会儿,也是这么多人上阵,大家心在一起”
我站起身,望着绵延的人海。
这就是集体主义的力量——不是行政命令下的被动服从,而是看到希望后的主动奔赴。这种力量,我在2025年那个低欲望、原子化的社会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
“王工,”我说,“你继续盯着工地,我去办几件事。”
“您要去哪儿?”
“给乡亲们弄吃的。”我转身朝指挥部走去,“这么多人干活,不能让大家饿着肚子。”
回到临时指挥部,刘永好厂长正在跟几个施工队长开会。见我进来,他立刻站起来:“韩组长,外面的情况你看到了吧?这……这阵势我也没见过啊!”
“看到了。”我走到简易木桌前,“刘厂长,现在最紧迫的是两件事:吃饭,住宿。”
“我已经让后勤组去县粮站调粮了。”刘永好说,“但县里储备也有限,一下子要供应三千多人的口粮,恐怕……”
我抓起桌上的电话:“给我接太原,省委农工部李书记办公室。”
电话很快接通了。
“李书记,我是韩浩。”我开门见山,“阳曲工地这边出了个新情况。”
我把乡亲们自发来劳动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现在工地聚集了三千多人,而且人数还在增加。粮食缺口很大,住宿更是大问题。大家是冲着咱们来的,不能让乡亲们又出力气又饿肚子。”
电话那头,李书记沉默了几秒:“三千多人?都是自愿的?”
“百分之百自愿。我从头走到尾,没看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组织,全是乡亲们自发的。”
“好!好啊!”李书记的声音激动起来,“这说明你们做的事,真正做到了老百姓心坎上!韩浩,你等着,我马上协调!”
“李书记,我需要三样东西:第一,粮食,至少够三千人吃半个月的;第二,蔬菜和肉,哪怕只是萝卜白菜、一点肥肉也行;第三,被褥,现在夜里还冷,很多人是带着铺盖卷来的,但也不够。”
“我想办法!”李书记斩钉截铁,“粮食我从省储备库调,蔬菜我让农业厅协调周边公社供应,肉……我找商业厅,看能不能批一批冻肉指标。被褥更麻烦,但我去找民政厅,看看有没有库存的救灾物资可以先借用。”
“谢谢李书记!”
“谢什么!这是好事!”李书记顿了顿,“韩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民心所向啊!你们这个工业园,现在已经不只是个省重点项目了,这是老百姓用脚投票选出来的希望工程!你们一定要搞好,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明白!”
挂断电话,我立刻叫来指挥部里最机灵的两个年轻干事——小刘和小王。
“你俩现在去办件事。”我从抽屉里取出两百块钱和粮票,“去县城,把所有能买到的茶叶都买回来。不要好的,就要最普通的那种大叶茶。再买二十口大铁锅,一百个暖水瓶——如果买不到暖水瓶,就买大水缸。”
小刘愣了:“韩组长,买这么多茶叶干啥?”
“烧茶水。”我说,“现在工地上只有几个临时茶炉,不够。咱们要在每个施工点都设茶水站,保证乡亲们随时有热水喝。茶叶能提神,也能补充点维生素。”
小王犹豫道:“可是……红糖水不是更好吗?或者白糖水,能补充体力。”
我苦笑:“国家现在糖太缺了。茶叶还能想办法,糖……那是战略物资,咱们弄不到。”
两人对视一眼,都沉默了。1965年,新中国才走过十六个年头,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后,很多物资依然紧缺。糖、油、肉,都是凭票供应的稀罕物。茶叶虽然也紧张,但山西本地不产茶,主要靠从南方调运,反倒比糖容易弄到一些。
“去吧,尽量多买。”我拍拍他们的肩膀,“钱不够回来跟我说,我想办法。”
“是!”
两人小跑着出去了。
我又叫来后勤组的组长:“老赵,你现在带几个人,去附近村里借大锅、借水桶。再找几个会做饭的妇女,咱们今天中午就要开火,不能让乡亲们吃冷干粮。”
“韩组长,粮食还没到呢……”
“先想办法!”我说,“去周边生产队问问,能不能先借点玉米面、土豆。我打了电话,省里的粮食下午应该能到。咱们先垫上,绝不能让乡亲们饿着。”
“明白!”
整个指挥部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迅速运转起来。
我拎起两个军用水壶,灌满刚烧开的茶水,走出指挥部。
工地上,温度已经随着太阳升高而上升。虽然还是正月,但干活的乡亲们很多已经把棉袄脱了,只穿单衣。汗水从他们额头上流下来,在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
“大爷,歇会儿,喝口水。”我走到一处地基坑边,把水壶递给正在抡镐的老汉。
老汉停下手,用袖子抹了把汗,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谢谢韩同志!这茶水真香!”
“慢点喝,还有。”我在他旁边蹲下,“您多大年纪了?”
“五十八啦!”老汉咧嘴笑,“别嫌俺老,俺还能干!等你们拖拉机造出来,俺还想学开呢!”
旁边一个年轻人笑道:“爹,您就别凑热闹了!到时候我学,您坐旁边指挥就行!”
“你小子!”老汉作势要打,周围一片笑声。
我继续往前走。到了一个妇女们编草帘的区域,十几个大嫂大婶坐成一排,手指翻飞,金黄的麦草在她们手中变成了一张张厚实的帘子。
“婶子们,歇会儿,喝口水。”我递上水壶。
一个圆脸大婶接过,却没急着喝,而是仔细看了看水壶:“韩同志,您还亲自给俺们送水?这哪成啊!”
“应该的。”我笑着说,“你们这么大老远来帮忙,我送点水算什么。”
“哎哟,这话说的!”另一个瘦高个的大婶开口了,“韩同志,您是干大事的人!俺们来帮忙,是应该的!您不知道,俺家那口子去年在您办的养鸡场干活,一个月挣的工分比种地多一倍!今年开春,俺家准备盖新房了!”
“是吗?恭喜啊!”
“都是托您的福!”圆脸大婶眼睛红了,“以前过年,娃娃们眼巴巴看着别人家吃肉,俺心里那个难受啊……今年过年,俺家杀了只自己养的鸡,炖了一大锅,娃娃们吃得满嘴油!俺当家的说,这都是韩同志给的福气,得知恩!”
我的喉咙又有些发紧。
走到一处沙石运输点,七八个年轻汉子正推着独轮车运沙。每辆车都装得冒尖,轮子深深陷进松软的土里。他们弯着腰,脖子上青筋暴起,一步一步往前挪。
“兄弟们,停一下,喝口水。”我喊。
车队停下来,小伙子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接过水壶轮流喝。
“韩同志,您说这拖拉机,真能帮俺们耕地?”一个黑壮的小伙子问。
“能。”我肯定地说,“一台拖拉机的工作效率,至少相当于二十头牛。而且不怕累,能连续干。”
“那得多少钱一台?”
“我们现在计划的价格,是让生产队集体能买得起。”我说,“而且可以分期付款,还可以用粮食抵。”
小伙子们眼睛都亮了。
“那俺们生产队肯定买!”黑壮小伙子一拍大腿,“有了拖拉机,耕地快,就能多种粮食!粮食多了,交给国家的多了,自己留的也多了!”
“对!”旁边一个戴眼镜、看起来像读过书的青年补充,“机械化是农业的出路!韩同志,你们这是在为中国的农业现代化打基础啊!”
我有些意外:“你上过学?”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乡务农了。”青年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一直看书,知道苏联、美国那边,农业早就机械化了。咱们中国早晚也得走这条路。”
“你说得对。”我郑重地说,“农业机械化是必然趋势。你们年轻,将来不仅要会开拖拉机,还要学会维修、保养,甚至参与改进。工业园以后会办技术培训班,你们都可以来学。”
“真的?”青年激动得脸都红了,“我能来学?”
“能!只要愿意学,我们都欢迎!”
整个上午,我走遍了工地的每一个角落。
每到一处,乡亲们都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说些家长里短,说些对未来的憧憬。他们的语言朴实,甚至有些土气,但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
中午时分,后勤组终于把第一顿“大锅饭”做好了。
临时搭起的灶台边,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每个人手里拿着自带的碗筷,脸上洋溢着笑容。大铁锅里,白菜炖土豆冒着热气,虽然只见零星的油花,但分量十足。旁边的大筐里,是刚蒸好的玉米面窝窝头,黄澄澄的,散发着粮食的香气。
“排队排队!人人都有!”老赵拿着铁勺站在锅边,嗓子都喊哑了,“窝窝头管够!菜不够再加!”
我站在队伍旁边,看着乡亲们领到饭菜后,或蹲或坐,大口大口吃起来。有些人舍不得先吃菜,而是小心翼翼地把菜里的几片肥肉挑出来,包在窝窝头里,说要带回家给孩子吃。
“韩组长,您也吃。”小刘端着一碗菜和一个窝窝头跑过来。
我接过,蹲在一块石头上吃起来。白菜炖得烂熟,土豆粉糯,虽然调料只有盐,但饥饿让这顿饭格外香甜。
正吃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怯生生地走过来,手里捧着半个窝窝头。
“韩叔叔……”他小声说,“我爹让我给您送这个。”
我低头一看,窝窝头里夹着一块腌萝卜——那是他爹从自家带来的咸菜。
“谢谢你,也谢谢你爹。”我接过窝窝头,“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十二岁,叫狗剩。”男孩说完,一溜烟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在后世,十二岁的孩子还在上小学,每天烦恼的是作业太多、游戏时间太少。而在这里,十二岁的狗剩已经跟着父亲来工地,干不了重活,就帮着递工具、送水。
这就是1965年的中国。贫穷,但充满希望;艰苦,但团结一心。
“韩组长,”刘永好厂长端着碗坐到我旁边,“我刚才粗略算了一下,照这个干法,原定三个月的工期,可能两个月就能完成。”
“乡亲们的热情太高了。”我咬了口窝窝头,“但咱们不能让大伙白干。等工业园建成了,第一批招工,优先考虑这些来帮忙的乡亲和他们的子女。”
“应该的!”刘永好重重点头,“对了,刚才李书记又打电话来,说第一批粮食和蔬菜下午三点送到。他还说,省委领导听说了这事,很重视,可能过几天要来视察。”
我心头一紧:“视察是好事,也是压力。咱们得把场面组织好,不能出乱子。”
“你放心,工地上的秩序我盯着。”刘永好说,“倒是你,韩浩,我有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