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城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安宁。老屋那没有下半身的中山装男人和蜡味橘子带来的寒意,似乎并没有被留在那个偏远的村庄,而是像一条无形的冷湿的蛇,悄无声息地缠着我,跟我一起挤进了城里这间租来的、嘈杂的平房。
真正的折磨,从夜晚开始。
几乎每晚,我都在窒息感中惊醒。胸口像被一块巨大的、无形的石头死死压住,肺叶拼命鼓动,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耳朵里嗡嗡作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绝望地狂跳,也能听到隔壁父母沉睡的鼾声,可身体却像被浇铸在了水泥里,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眼睛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到的只有窗外漏进来的、被窗棂切割成方块的、惨淡的月光,以及房间里家具模糊的、如同蹲伏野兽般的轮廓。
我知道这不是梦。
这就是外婆说过的“鬼压床”。有东西在我身上。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张弹簧床。家里条件不好,我睡的是父母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旧床,上面的弹簧早就老了,一动就吱呀作响。有时半夜从“鬼压床”的状态挣扎着缓过一口气,还来不及庆幸,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床垫猛地向下一凹!
吱呀——
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凹陷的位置,就在我旁边,紧挨着我的身体。仿佛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躺了下来,占据了床的另一半。
我看不到任何形体,空气中也没有多余的温度变化。但我就是能“感觉”到。感觉到那份重量,那份沉甸甸的“存在感”,甚至能隐约勾勒出一个侧卧的、面向我的轮廓。
恐惧像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四肢百骸都冻僵了。我蜷缩起来,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不敢呼吸,不敢动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空无一物却明显凹陷下去的床垫,直到天色蒙蒙亮,那无形的压力才如同潮水般退去,弹簧床垫发出细微的“嘎吱”声,缓缓回弹,恢复原状。
一夜又一夜。
睡眠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恐惧和疲惫如同附骨之蛆。白天的我变得像一只受惊的、暴躁的野兽。一点小小的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妹妹不小心碰了我的东西,我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声吼叫。上课无法集中精神,脑子里浑浑噩噩,看什么都带着一层灰暗的滤镜。
身体也开始出现古怪的毛病。膝盖和腿关节总是疼,那种酸涩的、阴冷的疼痛,尤其在夜里和天气转凉时加剧,像是有细小的冰针在里面扎。我才八岁,却开始像个老人一样,在变天前就提前感知,走路有时都会一瘸一拐。卫生所的医生看了几次,也说不出了所以然,只含糊地说是“生长痛”,或者干脆归结为“老寒腿”,开了几贴膏药,贴上只有短暂的温热,那钻骨的阴冷却挥之不去。
暴躁的脾气和“装病”的嫌疑,让我成了父母眼中的问题孩子。他们白天在工厂劳累一天,回来还要面对我无缘无故的哭闹和戾气。起初是呵斥,后来是责骂。
“让你不听话!”
“一天到晚哭丧着脸给谁看?”
“腿疼?我看你就是不想上学找的借口!”
解释是苍白的。我说有东西压我,说床上躺着别人,他们只当我做了噩梦,或者更糟,是在撒谎。恐惧和无处诉说的委屈在我心里发酵、膨胀,最终变成更激烈的顶撞和破坏。
然后,挨打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巴掌,脚踹,或者随手抄起的笤帚疙瘩、烧火棍。疼痛是尖锐而真实的,落在身上,噼啪作响。他们一边打,一边骂,声音里充满了被生活磨砺出的粗糙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还敢不敢了!”
“能不能老实点!”
我咬着牙,不哭,也不求饶。身体蜷缩着,承受着雨点般的击打。很奇怪,当肉体的疼痛剧烈到一定程度时,心里的恐惧和暴躁反而被暂时压制了下去。一种麻木的、近乎自暴自弃的平静笼罩了我。
往死里打吗?也许吧。在那样的环境下,教育方式简单而直接。打老实了,就好了。
我确实“老实”了。不再轻易哭闹,不再动不动发脾气,甚至腿疼的时候也尽量忍着,不表现出来。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
像个被驯服的、惊惧的小兽。
只是,夜晚依旧。那无形的重压,身旁凹陷的床铺,还有关节深处如影随形的阴冷疼痛,从未真正离开。它们成了我沉默的共犯,一起构成了我灰暗的、无法与人言说的童年底色。我知道,有些东西,打是打不走的。它们就在那里,在我的床边,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生于清明前夕的、无法摆脱的宿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