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把苏州会馆的青瓦浇得油亮。张云锦坐在窗前的妆镜前，手里捏着支银簪，却半天没插上鬓角。镜中的少女眉眼如画，肤若凝脂，只是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红肿如桃，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砸在描金的镜面上。
“小姐，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贴身侍女碧月拿着帕子，心疼地给她擦泪，“不过是桩还没定下来的婚事，犯不着这么伤心。”
“你懂什么！” 张云锦猛地把银簪摔在桌上，声音带着哭腔，“这不是普通的婚事！那是太子妃之位！多少名门闺秀挤破头都想得到，姑丈说过，这位置非我莫属的！”
她是张居正的远房侄女，父亲张居谦是张居正的堂弟，靠着这层关系在京城做个闲职。自小，她就被家里当作攀龙附凤的希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更是百里挑一。半年前，姑丈张居正私下透露，有意将她许配给太子朱翊钧，她心里早就美滋滋地做起了太子妃的梦，连将来给皇帝生几个皇子都想好了。
可昨天，宫里传来消息，选妃的事黄了，太后说太子还小，暂时不考虑。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婉拒了张家的婚事。一时间，京城里那些原本对她阿谀奉承的官家女眷，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带着几分同情，更多的却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姑丈怎么能这样！” 张云锦趴在桌上，哭得更凶了，“他不是权倾朝野吗？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现在好了，全京城的人都在笑话我！”
碧月不敢接话，只能默默地给她递帕子。她知道，小姐的骄傲比天都大，这次的打击，对她来说确实太大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压抑的怒喝。“云锦呢？让她出来！”
是老爷张居谦回来了。碧月吓得一哆嗦，连忙给张云锦使眼色，让她别哭了。
张居谦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穿着件藏青色的绸袍，领口却歪着，平日里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乱糟糟的，脸上满是怒容和酒气。
“哭！就知道哭！” 张居谦看到女儿哭哭啼啼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哭能哭回太子妃的位置吗？我张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爹！” 张云锦委屈地抬起头，泪水又涌了上来，“不是我的错！是姑丈没用，连这点事都办不成！”
“你懂个屁！” 张居谦怒骂一声，随即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你以为这是简单的婚事？这是你姑丈在朝中的势力受到了挑战！连个太子妃都争不到，我们张家以后还怎么在京城立足？那些以前被我们压一头的家族，还不得骑到我们头上？”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桌子：“不行！我得去找你姑丈问个清楚！他到底还能不能罩着我们了！”
说罢，张居谦不顾女儿的哭喊和碧月的劝阻，怒气冲冲地冲出了苏州会馆，骑上快马，直奔张府而去。
张府的门房见是张居谦来了，不敢怠慢，连忙通报。张居正正在书房看一份边防塘报，听说堂弟来了，眉头微微一蹙，放下塘报，沉声道：“让他进来。”
张居谦大步走进书房，看到张居正正端坐在太师椅上，神情平静地品着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心里的火气更盛了。
“大哥！” 他一进门就嚷了起来，也顾不上行礼，“你到底怎么回事？云锦的婚事怎么黄了？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现在全京城的人都在看我们张家的笑话！”
张居正抬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坐下说话，像什么样子。”
张居谦悻悻地坐下，却依旧愤愤不平：“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这可是太子妃之位！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就这么黄了，我们甘心吗？云锦哭了一天了，饭都没吃！”
张居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却投向窗外。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想起了几天前在御书房和朱翊钧下的那盘棋，想起了那颗被皇帝亲手拨走的 “相”，想起了少年天子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有时候，离得太近，反而不是好事。”
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居谦，你以为，这仅仅是一桩婚事吗？”
“不是婚事是什么？” 张居谦不解地反问，“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说法？”
“陛下不是一般的孩子。” 张居正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张居谦脸上，眼神深邃，“他年纪虽小，却比谁都聪明，比谁都懂得权衡利弊。我们张家现在权势太盛，新政又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陛下若是娶了云锦，岂不是给那些攻击我们的人留下了话柄？说我们外戚干政？”
张居谦愣了愣，似乎没明白张居正的意思：“可…… 可我们是为了张家好啊！云锦成了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我们张家的地位才能更稳固啊！”
“稳固？” 张居正苦笑一声，“你以为，靠着联姻得来的稳固，是真的稳固吗？陛下若是真的忌惮我们，就算娶了云锦，也能找到别的理由打压我们，到时候，云锦夹在中间，只会更难受。”
他想起了朱翊钧下棋时的样子，看似漫不经心，每一步却都暗藏杀机。那颗被拨走的 “相”，不仅仅是在说冯保，也是在警告他张居正 —— 别把手伸得太长，别试图触碰皇权的核心。
“那……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 张居谦还是不甘心，“就任由别人笑话我们？”
“算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书递给张居谦：“你把这个带给云锦。”
张居谦接过一看，是本《女诫》。他更糊涂了：“大哥，这是……”
“告诉云锦，别哭了，也别觉得委屈。” 张居正的语气变得郑重，“让她好好读书，好好学学怎么做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将来陛下亲政，有的是机会。”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前提是，我们张家要行得正，坐得端，要让陛下看到，我们是真心为大明着想，为他着想，而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只有这样，我们张家才有真正的未来。”
张居谦看着张居正严肃的表情，心里的怒气渐渐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若有所悟。他虽然不如张居正有远见，但也知道，大哥的话肯定有他的道理。
“我…… 我知道了。” 张居谦把《女诫》紧紧攥在手里，“我会告诉云锦的。”
“去吧。” 张居正挥了挥手，重新坐回太师椅上，闭上眼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张居谦躬身行礼，转身离开了书房。他走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张居正睁开眼睛，看着桌上那份边防塘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知道，这次选妃的事，不仅仅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一次无声较量，更是一个信号 —— 皇帝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制衡他的权力了。
他想起了自己刚入仕途时的抱负，想起了推行新政时的决心，想起了那些为了新政而牺牲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明，为了让这个王朝重新焕发生机。可现在，他却感到了一丝迷茫。
难道，权力真的会腐蚀人心吗？难道，他真的已经走到了皇帝的对立面吗？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抛开。不管怎么说，新政不能停，大明的未来不能毁在他手里。至于和陛下的关系，只能慢慢磨合，慢慢寻找一个平衡点。
“来人。” 张居正对着门外喊道。
“大人有何吩咐？” 管家连忙走进来。
“把那份关于江南水利的奏折拿来，我要再看看。” 张居正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管家应声而去。张居正看着窗外的雨，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知道，未来的路会更难走，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迎难而上。
而苏州会馆里，张云锦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父亲带回来的《女诫》，眼泪已经止住了。碧月在一旁给她梳头，轻声说：“小姐，老爷说的是，您就听姑丈的话，好好读书吧。将来总有机会的。”
张云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翻开《女诫》。书页上的字迹娟秀，道理浅显，可她却仿佛从中读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她虽然还是有些不甘心，但心里却隐隐觉得，姑丈的话是对的。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一片金光。张云锦看着窗外那片重新变得明亮的世界，心里暗暗发誓：她不会就这么放弃的。她要好好读书，好好提升自己，总有一天，她会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包括那个拒绝了她的少年天子。
而这一切，张居正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波折，未来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着他们张家，等着他张居正，等着这个年轻的大明王朝。但他有信心，也有决心，去面对这一切。因为他相信，只要一心为国，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