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经筵设在文华殿东暖阁,紫檀木书案上铺着明黄缎垫,朱翊钧端坐着,手里捏着卷《资治通鉴》,目光却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庭院里那株新抽枝的石榴树上。青绿色的新叶间,藏着几个小小的花苞,像颗颗攥紧的拳头,蓄势待发。
“陛下,张首辅到了。” 小李子轻声提醒,手里的茶盏冒着袅袅热气。
朱翊钧回过神,将书卷轻轻放在案上。张居正穿着一身石青色蟒袍,步履沉稳地走进来,袖口的云纹在晨光中泛着暗雅的光泽。他躬身行礼时,朱翊钧注意到他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像是被昨夜的雨水打白的。
“先生请坐。” 朱翊钧的声音比往日更柔和些,亲自示意内侍给张居正搬来锦墩。
张居正谢过落座,目光在案上的《资治通鉴》上顿了顿 —— 正是他昨日讲到的 “汉宣帝与霍光” 章。他心里微微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陛下昨夜温习功课了?”
“嗯。” 朱翊钧点头,指尖在 “霍光废昌邑王” 的条目上轻轻划过,“先生昨日讲的‘权臣辅政,当知进退’,朕想了很久。”
张居正的眼皮跳了跳。选妃的事黄了已有三日,他虽没表露不满,心里终究是存着芥蒂的。此刻陛下提起霍光,是在敲打他,还是真的有所感悟?
“陛下聪慧,能举一反三,是大明之幸。” 张居正谨慎地回应,拿起案上的讲章,“今日我们继续讲‘光武中兴’,看看光武帝是如何平衡功臣与朝政的。”
朱翊钧听得格外专注。当张居正讲到 “云台二十八将皆得善终” 时,他突然插话:“先生,光武帝能让功臣安享晚年,是不是因为他既信任他们,又不让他们过度干政?”
张居正抬眼,对上少年天子清澈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反而带着几分真诚的探究。“陛下所言极是。” 他放缓了语速,“君臣之间,最难得的是‘相得’二字。如鱼得水,方能共济天下。”
“如鱼得水……” 朱翊钧重复着这四个字,突然笑了,“先生讲得真好,朕都听懂了。这‘君臣相得’,就像先生辅佐朕,推行新政,整顿吏治,这不就是如鱼得水吗?”
这番话说得直白,却像股暖流淌过张居正的心头。他原本还有些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间松缓下来。这孩子,明明拒绝了张家的婚事,此刻却又把 “君臣相得” 挂在嘴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陛下过誉了。” 张居正躬身道,“臣只是尽臣子本分。”
“先生太谦虚了。” 朱翊钧摆摆手,吩咐小李子,“把朕昨日临摹的字取来,给先生看看。”
小李子很快捧着个卷轴回来,小心翼翼地在案上展开。是一幅临摹的《兰亭序》,墨色还带着些微的湿润,显然是新近完成的。字迹算不上工整,甚至有些笔画歪歪扭扭,尤其是开篇的 “永” 字,捺脚拖得太长,几乎要冲出纸外。
“先生看,” 朱翊钧指着字幅,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得意,“朕的字是不是进步了?尤其是这个‘永’字,练了足足五十遍呢。”
张居正的目光落在那个歪歪扭扭的 “永” 字上,突然笑了。不是敷衍的笑,而是从心底漾开的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变得柔和起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孩子哪里是来请教书法的,分明是在示好。拒绝婚事,是打了他一巴掌;今日的夸赞和这幅字,就是递过来的甜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表明了态度,又给足了台阶,连带着昨日选妃之事的尴尬,都在这略显稚嫩的字迹里消弭了。
“进步很大。” 张居正收起笑容,语气却带着真诚的赞许,“‘永字八法’能写成这样,可见陛下用了心。尤其是这捺脚,虽有些出格,却有股少年人的锐气,难得。”
“真的吗?” 朱翊钧眼睛亮了起来,像得到夸奖的学生,“那先生可要收好,这是朕特意给先生写的。”
“臣一定珍藏。” 张居正小心地将字幅卷好,心里却在感慨。隆庆皇帝在位时,待人宽厚却失之柔寡;而眼前的少年天子,年纪轻轻就懂得恩威并施,这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的功夫,怕是比他爹还厉害几分。
经筵结束后,张居正捧着字幅走出文华殿,初夏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廊下的石榴树随风摇曳,新叶间的花苞仿佛又饱满了些。
“首辅大人,陛下今日似乎…… 格外亲近?” 随从见他神色缓和,忍不住问道。
张居正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字幅,那歪歪扭扭的 “永” 字仿佛还在眼前。“陛下长大了。” 他轻声道,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 有欣慰,有警惕,还有一丝莫名的期待。
回到内阁,张居正将字幅仔细收好,然后翻开案上的奏折。江南的税银已经补交上来,云南的王道行送来请罪的折子,张家口的互市进展顺利…… 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他和陛下的默契配合。
他突然明白,朱翊钧拒绝婚事,未必是坏事。至少,这表明少年天子有自己的判断,不会轻易被外戚左右。而今日的示好,则证明他懂得权衡,知道在敲打之后,还要维系君臣之间的平衡。
这种平衡,是帝王的艺术,也是治国的根基。
而毓庆宫里,朱翊钧正看着小李子收拾笔墨。“张先生收下字幅时,表情如何?”
“笑了呢!” 小李子笑得眉眼弯弯,“还夸陛下的字进步大,说要好好珍藏。”
朱翊钧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衡。张居正的势力太大,新政的推行离不开他,但也不能任由他一手遮天。拒绝婚事,是划下一条界限;今日的示好,则是表明这条界限并非不可逾越,只要双方都守着 “君臣相得” 的本分。
“去把骆思恭找来。” 朱翊钧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的石榴树,“朕要知道,张先生回府后,做了些什么。”
小李子应声而去。暖阁里只剩下朱翊钧一人,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张居正刚才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了然,或许还有几分欣赏。
这就够了。
作为皇帝,不需要所有人都畏惧,也不需要所有人都亲近。需要的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 让权臣既不敢放肆,又愿意尽力;让百姓既敬畏皇权,又能感受到体恤。
朱翊钧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石榴叶。叶片柔软,脉络清晰,像极了这复杂的朝堂关系。每一根脉络都有其存在的意义,缺一不可,也不能过于粗壮。
“平衡,真是门大学问。” 他轻声自语,嘴角扬起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笑意。
窗外的石榴花苞,似乎又鼓胀了些,仿佛随时都能绽放。朱翊钧知道,属于他的时代,也像这些花苞一样,在一次次的权衡与平衡中,悄然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绽放的那一天。
而今天,他又学到了一课 —— 如何在拒绝之后,依旧维系着必要的和谐。这门名为 “平衡” 的艺术,他会继续学下去,直到运用自如,直到能真正掌控这万里江山。
暖阁里的茶香袅袅,混着初夏的微风,带来一丝宁静。朱翊钧重新拿起《资治通鉴》,目光落在 “光武中兴” 的篇章上,眼神坚定而深邃。他的路还很长,但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