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夜色,在经历了白日的震动与暗流后,显得格外深沉。润州驿馆的书房内,烛火再次成为这片黑暗中唯一稳定的光源。
秦赢端坐案前,玄色官袍更衬得他面容冷峻,如同石刻的神只。白日里依律抓人引起的波澜,似乎并未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漠然。
的确,事到如今,江南之地,已无人能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马家、郑家或许还在暗中串联,试图反扑;那些牵扯其中的官员或许还在惶惶不可终日,祈求庇护;
甚至神都的朝堂之上,或许还有人为他们摇旗呐喊。但在秦赢看来,这些都不过是螳臂当车。玄鸦的利爪已然探出,武周的法度握于他手,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位远在神都的女帝,其意志与他高度一致。
然而,即便是他,也需要在最关键的方向上,与那位唯一的“执棋者”确认最后的落子。
清洗的尺度,江南未来的模样,他需要知道她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结局。
他铺开一张特制的暗纹信笺,取过狼毫,略一沉吟,便开始落笔。
字迹并非他平日示人的那种略显生硬的行楷,而是带着一种古朴、磅礴的篆意,那是属于另一个时空、另一位帝王的笔触。
“陛下亲启,”
他写道,
“江南之事,已启序幕。蝇营狗苟,渐露形迹。然,肃清污秽之后,陛下欲得一何等江南?”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秦赢的目光穿透眼前的烛火,仿佛看到了那片广袤而富庶的土地。
“是一时震慑,使其暂敛爪牙,待风头过后,故态复萌?亦或是……”
他的笔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稍稍晕开,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连根拔起,重塑筋骨,使其血脉经络,皆归于中枢,再无掣肘之患?”
这是他通过武则天设在江南的、连玄鸦也花费了些许力气才确认的绝对暗桩发出的密信。他问得直接,也问得至关重要。这决定了他接下来挥刀的力度和范围。
写完核心的问题,秦赢的笔并未停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神色。那是一种跨越了千年时空的审视与感慨。
“昔年,”
他继续写道,字迹似乎更显沉凝,
“朕……亦曾数次东巡。非独为封禅祭天,扬威四海。更因关东之地,六国遗族盘踞,旧俗未改,人心未附。
车辙所至,非仅碾过山河,更需碾碎那些潜藏于田埂巷陌、宗族祠堂中的不臣之念。分裂之患,始于微末,若不断其根苗,必成参天之势,倾覆社稷。
江南之于武周,或类同于昔年关东之于大秦。望陛下明鉴。”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近乎平等交流的方式,向这个时空的另一位帝王,袒露自己前世作为秦始皇的部分心迹。
他以自己的经验,印证着当下江南问题的本质,也间接表明了自己倾向于“连根拔起”的态度。这不仅仅是一次请示,更是一次跨越时空的、关于帝国统治本质的交流。
密信被玄鸦以最隐秘的方式送走,消失在江南的夜色里。
数日后,回信抵达。同样是特制的信笺,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风骨凌厉,正是武则天的亲笔。
秦赢展开信笺,目光迅速扫过。前面的内容,简洁而有力,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江南之事,朕已悉知。秦卿放手施为,一切安排,皆可自决,不必事事奏请。朕,信你。”
没有多余的指示,没有具体的界限,只有全然的信任与放权。
这无疑给了秦赢最大的行动自由,也表明了女皇与他同样的决心——要的是一个彻底被掌控、再无隐患的江南。
秦赢微微颔首,对这份果决颇为认可。然而,他的目光落在信笺的最后一行时,却不由得凝滞了。
那行字,与前面充满帝王威仪的决断笔触略有不同,似乎柔和了少许,写道:
“江南水汽重,寒湿侵体,卿需小心些,注意添置衣物。”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就这么突兀地,带着一丝仿佛不经意间的关切,缀在这封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政治密信的末尾。
秦赢捏着信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近乎怔忪的神情。
深邃的眼眸中,一丝极淡的波澜掠过,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虽然瞬间便恢复了平静,但那涟漪确实存在过。
小心些?注意添置衣物?
这等寻常百姓家、夫妻友人之间最普通的关怀之语,出现在这样一封密信里,出自那位威加海内、心思深沉如海的女帝之手,显得如此的……突兀,却又如此的……意味深长。
是帝王心术?
是上位者对得力工具的一种笼络与示恩?
还是……在抛开了朝堂纷争、帝国权谋之后,一丝属于两个同样孤高灵魂之间,偶然流露的、超越身份与时空的……纯粹关切?
秦赢无法准确判断。他早已习惯了冰冷与算计,无论是千年前的大秦,还是如今的武周。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感。
但这一刻,这句简单的话语,却像是一缕微弱却执拗的春风,试图钻入他冰封的心湖。
他沉默了片刻,将信笺缓缓移近一旁的烛火。跳跃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将其上的字迹,无论是决断的,还是那丝微妙的关怀,一同化为灰烬。
有些东西,看到了,记下了,便无需留下痕迹。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江南的夜风带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与信中那句“水汽重,寒湿侵体”奇妙地重合。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衣袍,动作细微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内心那片刻的动荡,已然平复。但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却如同这江南的夜雾,悄然弥漫开来,无声无息。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女皇已给予了全权的信任和明确的默许(那句关怀或许可以解读为一种更深层次的认可),他也向她阐明了自己的理念。那么,接下来,便是以雷霆之势,将这江南之地,彻底梳理一遍。
只是,在制定下一步具体计划时,他的脑海中,偶尔会闪过那行已然化为灰烬的字迹,以及字里行间,那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摇了摇头,将这点莫名的情绪驱散。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投向窗外沉沉的黑夜。
江南的棋盘,该进入中盘搏杀了。
而他和她,一个是挥刀的执刑者,一个是稳坐钓鱼台的授意者,在这无声的交流之后,彼此的影子,似乎在这混乱的时局中,靠得更近了些。
龙影交织,目标一致,这场席卷江南的风暴,将再无任何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