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道元走后,终南山上的秋意便一日浓过一日。杨过的日子也悄然变了。
赵志敬被罚面壁,三代弟子中便没了固定师父。丘处机竟亲自接过了教导之责。这位以严厉着称的“长春子”,消除了尘封的心结,却多了几分耐心和舐犊之情。
“这一式‘雁落平沙’,腰要沉,肩要松。”丘处机亲自示范,七十余岁的身形依然挺拔如松,“你看,不是这样硬邦邦地往下压——”
他伸手在杨过后腰轻轻一按,一股柔和的劲力透入。杨过只觉腰身自然而然沉下三分,整套剑势顿时流畅起来。
“明白了!”少年眼中闪光。
丘处机点点头,背过身去时,眼中却流露出罕见的欣慰。这孩子,确实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更难得的是心地纯善、重情义。
有时练功累了,一老一少会坐在重阳宫后的石阶上休息。丘处机会说起年轻时行走江湖的见闻,说起大雪山的奇险,说起漠北的风沙。杨过托着腮听得入神,偶尔问一句:“师祖,您当年真的独自挑了河北七寨?”
“哪有那么玄乎。”丘处机捋须微笑,眼中闪过追忆之色,“不过是几个不成器的匪类罢了。倒是你重阳祖师......”他顿了顿,“他当年在西域做的事,那才叫惊天动地。”
杨过眼睛顿时亮了:“师祖快讲讲!”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些故事在秋风里飘散,化作少年心底的江湖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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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教马钰也时常召杨过去说话。
这位全真掌教总是温和的,说话不疾不徐,像终南山深处不冻的泉水。他会考校杨过的经文,问些看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的问题。
“过儿,《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你以为何解?”
杨过想了想,认真答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弟子以为,这是教人谦下不争,润物无声。”
马钰微笑颔首,却又问:“那若有人欺你、辱你、伤你,当如何?仍要不争么?”
少年愣住了。
老道缓缓道:“水是不争,却非软弱。你看那瀑布,自千仞悬崖一跃而下,何等刚猛;你看那海浪,拍岸时雷霆万钧。不争,是不争虚名、不争私利。但该争时——争一个公道,争一份正气——便要如洪水滔天,势不可挡。”
他拍了拍杨过的肩:“这是你丘师祖教不会你的。他呀,一辈子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执着。你要学他的刚正,也要懂得水的柔韧。”
杨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些道理,他还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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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古墓,成了杨过另一个归处。
孙婆婆总会准备好热腾腾的糕点,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得皱纹都舒展开:“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有时小龙女也在。她话很少,常是静静坐在一旁,看杨过和孙婆婆说笑。偶尔杨过说起重阳宫里的趣事,她会轻轻抿嘴——那几乎算不上笑,只是唇角极淡的弧度,却让整个石室都明亮了几分。
深秋的某日,杨过在古墓外练剑。一套全真剑法使完,收势时忽然福至心灵,手腕一转,剑尖斜刺三分——正是兰道元当日指点的那处变化。
“好。”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杨过回头,见小龙女不知何时站在墓口,白衣在秋风中微微飘动。
“龙姑娘?”
“这一变,很好。”小龙女走过来,罕见地多说了几句,“不墨守成规,方能悟出自己的剑道。你那位大哥.....是个了不起的人。”
杨过重重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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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
银杏叶子落尽了,枝头覆上薄霜。终南山的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飘下时,重阳宫内外银装素裹。
杨过站在廊下,看着漫天飞雪。想起半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兰大哥飘然而去,留他一人在这偌大的重阳宫里。
而今,他依然会想念那个人,想念那些只有他们懂的剑招变化,想念那些深夜里的酒后之言。但心底那份空落落的感觉,不知何时已被填满了——
有丘处机严厉却不失慈爱的教导,有马钰温和而睿智的点拨,有孙婆婆热腾腾的糕点和嘘寒问暖,有小龙女清冷却真诚的认可。
原来这世间,不是只有一个兰大哥会对他好。
原来被爱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雪花落在少年伸出的掌心,冰冰凉凉,却很快被体温融化。杨过握紧拳头,望向苍茫远山。
大哥,你在江湖的哪个角落呢?
我在这里,很好。你在外,也要好好的。
等我们再见面时,我一定......已经是个能让你骄傲的人了。
风雪漫天,少年唇角扬起浅浅的笑意,眼中光芒坚定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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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着雪沫,扑打着燕京城南一座名为“四海居”的老旧客栈的门窗。店内倒是人气颇旺,贩夫走卒、江湖客商挤了七八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羊汤、烈酒和汗渍混杂的气味。
角落一桌,与这嘈杂环境格格不入。一位青袍道士独坐,身姿挺拔,面容在跃动的油灯火光下显得尤为清俊。他桌上并无素斋,反而摆着一盘切得厚实的酱牛肉,一只烤得外皮酥脆、油光发亮的肥鸡,还有一壶烫得正好的烧刀子。他吃得并不粗鲁,甚至有些优雅,但速度不慢,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旁若无人的从容。
这番做派,很快引起了邻桌几个衣衫褴褛却精神健旺的汉子的注意。他们腰间挂着布袋,显然是丐帮弟子。其中一个中年乞丐皱了皱眉,与同伴交换个眼色,终究按捺不住,起身走到兰道元桌前,抱了抱拳,语气带着几分自以为是的规劝:“这位道长,请了。看道长是全真教的高士?全真教清规森严,戒荤茹素,道长在此大鱼大肉,怕是……有些不妥吧?传扬出去,恐有损全真清誉。”
客栈里顿时安静了些,不少目光投了过来。全真教是北方大派,规矩严是出了名的。
兰道元正撕下一只鸡腿,闻言抬眼看了看那乞丐,目光平静无波。他既未动怒,也无愧色,只是淡淡反问:“清规戒律,所为何来?”
乞丐一愣:“自然是为修身养性……”
“心中自有丘壑,何须外物拘形?”兰道元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难以反驳的透彻,“酒肉穿肠,道心不移,便是修行。执着皮相,见肉便谓破戒,见素便谓守真,岂非着相?” 说罢,不再理会那脸色涨红的乞丐,自顾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继续享用他的酒肉。那份我行我素、视旁人非议如无物的气度,反而让一些食客暗暗称奇。
那丐帮弟子讨了个没趣,讪讪退回座位,低声嘟囔:“歪理邪说……”
就在这微妙的气氛中,客栈厚重的门帘被粗暴地掀开,一股凛冽寒风卷入,随之进来的是一名身着华贵蒙古皮袍、腰佩弯刀、趾高气扬的壮汉,身后跟着七八名杀气腾腾的蒙古亲兵。掌柜的连忙哈着腰迎上,那蒙古贵族却看也不看,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店内,用生硬的汉语喝道:“这月的‘平安税’加倍!掌柜的,立刻交钱!还有你们,”他指着店内的食客,“凡是汉人、南人,每人再加二十文‘暖身钱’,孝敬大爷我喝酒御寒!”
店内顿时一片死寂,方才议论兰道元的几个丐帮弟子,此刻却眼神闪烁,低下头,悄悄将面前的破碗往怀里收了收,竟无一人出声。其他食客更是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
掌柜的哭丧着脸求饶:“大人,这个月生意实在清淡,之前的税钱刚凑齐,这加倍……小的实在拿不出啊!”
“拿不出?” 蒙古百夫长狞笑一声,猛地一脚踹翻旁边一张桌子,碗碟碎了一地,“那就拿你这破店抵!” 他目光瞥见角落里一个抱着包袱的瘦弱老汉,喝道:“老头,你的钱呢?”
老汉吓得哆嗦:“军爷……小老儿是来卖柴的,还没卖出钱……”
“晦气!” 百夫长不耐烦,挥手示意亲兵,“搜!值钱的都拿走!敢反抗的,格杀勿论!” 亲兵们如狼似虎地扑向掌柜和几个看起来老实的客人。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角落里的青袍道士不知何时已放下了酒杯。他依旧坐着,甚至没看那蒙古百夫长,只是用一方素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油渍。
这蒙古百夫长何时被一个汉人如此轻视过,勃然大怒:“哪来的野道士,找死!” “锵”地拔出弯刀,寒光一闪,便朝兰道元当头劈下,势大力沉,带着战场上的血腥杀气。
电光石火间!
没人看清那道士是如何动作的。似乎只是青影微晃,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剑光自他袖中漾出,如初春破冰的溪流,清冷而迅疾。
“嗤——!”
刀风戛然而止。蒙古百夫长冲势顿住,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一道极细的红线迅速洇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鲜血这才汩汩涌出,染红了一片地面。
那几名正欲行凶的亲兵惊呆了,随即反应过来,狂吼着挥刀扑上。
兰道元终于站起了身。他依旧没什么表情,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剑身如秋水,映着跳跃的火光。面对扑来的刀光,他只是简单地向前一步,剑随身走。
没有激烈的碰撞,没有炫目的招式。只见青影在人丛中如风掠过,剑光每次闪烁,必有一声闷哼或兵器坠地之声。不过呼吸之间,冲过来的几名蒙古亲兵已尽数倒地,全是要害中剑,一命呜呼。
客栈内静得可怕,只剩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所有人,包括那几位丐帮弟子,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持剑而立的青袍身影。他衣袂未乱,气息平稳,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衣袖上的尘埃。
兰道元还剑入鞘,目光扫过站在后面的亲兵,淡淡道:“滚。” 那几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拖着同伴尸体和伤者,仓皇逃离了客栈。
直到马蹄声远去,客栈内才响起压抑的抽泣声和低声议论。掌柜的扑通跪下:“多谢道长大恩!多谢道长!” 兰道元摆了摆手,丢下一锭银子在桌上,算是付了酒菜钱和打坏的器物,转身便向店外走去,对周围的感激、惊叹、乃至丐帮弟子复杂的目光,恍若未见。
——
客栈角落的阴影里,一个原本默默低头吃饭的少女,此刻却猛地抬起了头。她衣衫旧而不脏,面容清丽,正是完颜萍。方才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那道青影,那惊鸿般的剑光,那份视蒙古强权如无物、杀伐果断却又透着奇异洒脱的气度,深深震撼了她早已冰封绝望的心湖。尤其是,这道士如此年轻,如此……英俊不凡。
“高人!真正的高人!”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燃烧。家国破灭,亲人离散,她流落江湖,受尽白眼欺凌,空有复国执念却无半点依凭。眼前这人,或许是她唯一的希望!
见兰道元离开,她来不及细想,抓起自己的小包袱,冲出客栈,追入茫茫风雪之中。
“道长!道长请留步!” 她呼喊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追赶。
前方那青袍身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看似步履从容,速度却奇快。完颜萍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影子。兰道元早已察觉身后有人尾随,但他心念寻访典籍,不欲多生枝节,更无意收徒。当下身形一晃,步法陡然变得飘忽难测,几个转折,便利用街巷地形和纷飞的大雪,轻易将追踪者甩开,消失在燕京城错综复杂的街巷深处。
完颜萍追到一处三岔路口,四下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有那道青衣的影子?她心中焦急,又不甘放弃,像没头苍蝇般在附近巷弄里寻找,却一次次扑空。风雪愈急,寒气刺骨,她又累又饿,心中升起一股绝望。
就在她身心俱疲、准备暂时放弃、找个地方避雪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声从巷口传来!
“在那里!就是她!和那杀人的道士是一伙的!” 竟是方才客栈里逃走的蒙古亲兵,此刻搬来了救兵,十余名蒙古骑兵举着火把,持着弓箭刀枪,将狭窄的巷口堵得严严实实,杀气腾腾地指向完颜萍。他们不敢立刻去追那可怕的道士,却认出了这个当时也在客栈、似乎与道士有关的少女,想要抓回去交差或泄愤。
完颜萍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蒙古兵狞笑着逼近,弯刀映着火光和雪光。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青影,仿佛凭空出现,又仿佛一直就在那里,悄然落在了完颜萍与蒙古骑兵之间。风雪似乎在他身周自动分开、减弱。
兰道元去而复返。他本已走远,但感应到追兵和完颜萍的危局,终究无法坐视无辜之人因自己之事罹难。他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惊愕的蒙古骑兵,眼神微冷。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拔剑。
身影动处,如鬼似魅。在火把摇曳的光影和漫天飞雪中,蒙古兵只看到青影闪烁,快得超出了视觉的捕捉。随即,便感到喉间或心口一凉,寒意瞬间吞噬了所有知觉。没有惨叫,只有闷哼和人体、马匹接连倒地的沉闷声响。指风精准地掠过每一个目标的要害,绝无落空,也绝无第二次出手的必要。
顷刻之间,方才还杀气腾腾的十余名骑兵,连同他们的坐骑,已尽数倒在雪地中,火把跌落,兀自燃烧,映照着迅速扩散的鲜血和失去生机的面孔。风雪呼啸着卷过,试图掩盖这骤然降临的死亡寂静。
小巷重归寂静,只剩下满地尸骸、渐渐熄灭的火把,以及呆立墙边、浑身冰冷却又因眼前景象而血液几乎凝固的完颜萍。
兰道元转身,身上青袍依旧洁净,仿佛未曾沾染半分血腥。他看向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少女。完颜萍这才在近处看清他的面容,清俊出尘依旧,只是那眉宇间的疏离,此刻似乎与这满地尸骸的冰冷残酷奇异地融为一体,令人敬畏更甚。
“跟着我做什么?” 兰道元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仿佛刚才那场迅疾的杀戮从未发生。
完颜萍猛地回过神,心脏仍在狂跳,眼前的血腥景象和道士平静的面容形成巨大冲击。她“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冰冷的雪水浸透衣裙,刺骨的寒意让她微微发抖,却压不住心底那股混合着恐惧、震撼、以及绝境中抓住唯一浮木般的急切。她仰起头,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发颤:“道长!小女子完颜萍,恳请道长收留!我……我愿拜道长为师,学习武艺!求道长成全!” 她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炽热与恳求,方才那修罗场般的景象非但未让她退缩,反而更坚定了她追随这位拥有可怕力量、且对蒙古人毫不留情的强者的决心。
兰道元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风雪在他们之间无声落下,掠过他平静的脸庞,也拂过少女恳切而苍白的容颜。
跟我来吧。
风雪呼啸,小巷重归寂静,只剩下地上的蒙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