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一月下旬,南京。
冬日的阴霾笼罩着这座国民政府的首都,长江水雾弥漫,给紫金山麓的官邸群披上了一层湿冷的纱衣。黄埔路官邸内,壁炉烧得正旺,驱散着江南特有的阴寒,却驱不散书房里凝滞的沉重空气。
蒋介石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背着手站在宽大的红木书案后,案上摊开着几份文件,最上面的正是机要部门紧急呈送的、由陕北瓦窑堡发出的明码通电抄件。那“中国工农红军华北抗日联军”、“司令员秋成”、“即日开赴察哈尔前线”等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他的眼帘。
他的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胸膛微微起伏,显示出内心极不平静。侍从室主任陈布雷垂手侍立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可怕的寂静。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尖锐地划破凝滞。
“娘希匹!”终于,一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声咒骂从蒋介石牙缝里迸出来。他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出几滴。“借抗日之名,行扩张之实!赤匪!奸诈!无耻至极!”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目光死死钉在“秋成”这个名字上。秋成,红八军团军团长,这个名字在近期来自西北的战报中频繁出现,汉源、直罗镇……一次次的“败绩”和“损失”背后,都有这个人的影子。如今,这个屡屡给他添堵的红军悍将,竟然打出如此一面“抗日”的旗帜,要带着所谓的“华北抗日联军”北上察哈尔!
这哪里是去抗日?分明是看他蒋介石在华北问题上一再退让,与日方周旋艰难,便趁机插上一脚,要搅乱华北局势,借抗日之名收揽人心,扩大共产党的势力和影响!更可恶的是,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用这种公开通电的方式,简直是把他蒋某人放在火炉上炙烤!
全国民众,尤其是那些热血沸腾的学生、不断呼吁抗日的各界人士,会怎么看?他蒋中正和国民政府一再强调“攘外必先安内”,对日隐忍,而远在陕北、被他称为“匪”的共产党,却派出了主力军团长,声称要直插日寇威胁最甚的察哈尔!这对比,何等鲜明?这舆论,将把他置于何地?
这不仅仅是政治上的被动,更是对他个人权威和国民政府既定国策的公然挑战与嘲讽!
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另一重忧虑——日本人的反应。华北局势本就敏感脆弱,《何梅协定》、《秦土协定》签下不久,日方步步紧逼,殷汝耕之流蠢蠢欲动。此刻,一支公开宣称抗日的共产党武装(尽管人数不多)要进入察哈尔,会不会被日方视为严重的挑衅?会不会给一直寻找借口扩大事态的关东军一个直接动手的理由?倘若因此引发中日军队在华北的正面冲突,甚至全面开战……以目前中国的军备和国力,后果不堪设想!他苦心经营的“先安内”战略将彻底被打乱,局面将失控!
“赤匪此举,包藏祸心!其意绝非单纯抗日,实乃以此为由,企图渗透华北,煽动民众,破坏地方秩序,更欲以此激怒日方,陷国家于危殆!”蒋介石猛地转身,对着陈布雷,语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绝不能让他们得逞!绝不能让这伙匪军踏入华北一步!”
陈布雷连忙躬身:“委座英明。赤匪狡诈,此确为借题发挥之毒计。只是……如今通电已发,天下皆知,若我军公然阻拦一支号称抗日的部队,恐于舆论……”
“舆论?”蒋介石打断他,眼中寒光闪烁,“什么是舆论?最终要看谁掌握实力,谁控制局面!抗日是政府统一筹划之事,岂容赤匪私自行动,扰乱大局?他们这是违抗中央,破坏抗日!是假抗日,真叛乱!”
他几步走回书案后,提起毛笔,略一沉吟,便在一张特制的信笺上疾书起来。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立即以军事委员会名义,急电太原阎百川(阎锡山)、绥远傅宜生(傅作义)。”蒋介石一边写,一边口授要点,声音冷峻,“电文要旨:陕北赤匪秋成部,假借抗日之名,欲图北窜察哈尔,实为扩张势力、扰乱华北之诡计。日下华北局势敏感,该部行动极易授日方以口实,引发不可测之冲突,破坏国家安定大局。兹严令:晋绥两省驻军,务必严密戒备,封锁所有可能通道,绝不允许该赤匪部队一兵一卒经过你等辖区!如有疏漏,致使匪部流窜华北,唯该省主席、总指挥是问!切切此令!”
写完,他盖上自己的印章,将命令递给陈布雷:“即刻发出!用最密电码!同时,通知戴雨农(戴笠),加强对华北,特别是平绥铁路沿线及晋察冀交界地区的侦察,密切注意该股赤匪动向,一有消息,立刻报我!”
“是!”陈布雷双手接过电文,感觉到纸张上似乎还残留着委员长挥笔时的怒意。
“另外,”蒋介石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雾霭沉沉的天空,补充道,“给北平的何部长(何应钦),还有西安的张学良,也去电提醒。要他们警惕共党借此在华北和西北进行的政治煽动,稳住部队,勿受其蛊惑。尤其是张学良,东北军内部……哼,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明白。”陈布雷记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委座,对新闻界……是否需做些说明或引导?”
蒋介石沉默片刻,摆了摆手:“暂且不必。剿匪戡乱,本就是政府职责。具体如何对外表述,让宣传部去斟酌。眼下关键,是阎锡山和傅作义要把门给我关死了!”
“是,卑职立刻去办。”陈布雷不再多言,行礼后快步退出书房。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晚,陕北绥德以东的三交渡口。
华北抗日联军三千余人集结在岸边,人马肃静,只有寒风掠过枯草的低啸。
秋成站在队列前,最后一次检查部队。战士们左臂的“红军抗联”章在夜色中只是一道深色痕迹。每人背负的干粮袋鼓起,两双新布鞋用麻绳拴在背包外侧。
队伍开始登船。每船载二十余人,配四名船工——都是当地老乡,红军早先秘密动员的。战士们上船时动作很轻,枪支抱在怀里,避免磕碰出声。
秋成上了第一条船。船工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低声说:“长官放心,这水路我走了三十年。”
船篙一点,木船离岸,滑入黑暗的河面。水声哗哗,很快被风声掩盖。
二十分钟后,船头触到北岸的泥沙。战士们涉水上岸,迅速散开建立警戒。秋成回头望去,后续船只正陆续抵达,如一片片落叶漂过河心。
全部渡河用了近三个小时。最后一批骡马用特制的宽底筏子运过时,东边天际已泛出灰白。
二月二十一日拂晓,山西石楼县留誉镇。
红八军团一部在此接应。镇子很小,土墙茅屋,街上看不到百姓——听说大军过境,能躲的都躲了。
邓萍、黄苏等人已在镇口等候。秋成下马,与众人一一握手。
“就送到这儿了。”邓萍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握手的力道很重。
黄苏递过来一个布包:“路上用得着。山西的地图,还有一些应急的药品。”
秋成接过,塞进马褡子里。两人对视片刻,黄苏突然上前,用力抱了抱他,很快松开。
“保重。”黄苏说。
“你们也是。”秋成点头。
没有更多告别。抗联队伍穿过镇子,继续向东北方向开进。红八军团的人站在土墙边,目送灰色的人流消失在晨雾中。
接下来的七天,抗联沿吕梁山东麓北行。
白天行军,夜间宿营。秋成严格命令:不得进入县城,不得与晋绥军发生冲突,不得征用百姓物资。所需粮食,一律用银元向沿途村庄购买。
晋绥军的哨卡大多空空如也。偶尔遇到几个留守士兵,双方隔着几十米对视片刻,晋军士兵往往转身离去,装作没看见。有两次,小股晋军骑兵远远跟着,跟了半日又自行撤走。
二月二十六日,队伍抵达太原以北的阳曲地界。
侦察兵带回消息:东征红军主力在汾河流域与阎军激战,太原周边兵力空虚。秋成下令加快速度,绕开主要城镇,昼夜兼程。
三月一日夜,抗联穿过雁门关故道。关楼上有灯火,但无人阻拦。
三月三日,大同已在西南方向。队伍转向正北,进入察哈尔省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