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机的履带碾过林缘带的腐殖土时,陈默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操作杆上的防滑胶垫。
车载传感器显示地表温度比常规值高出三度——这在暮春的大兴安岭不太寻常。
他降下车速,透过挡风玻璃扫过道路两侧。
“老陈,停车。”苏晴烟突然叩了叩仪表盘,“看树桩。”
陈默踩下制动,挖机的轰鸣渐弱。
他推开车门,腐叶混着松脂的气味涌进来,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二十步外的红松树桩呈放射状排列,年轮切面泛着琥珀色的光,最醒目的位置刻着三个歪扭的字:“最后一车”。
他蹲下身,指腹蹭过刻痕。
木屑是新的,边缘还带着锯刃的毛刺。
“十年前禁伐令就下来了。”陈默的声音沉了些,“能砍到百年红松的,要么是老伐木工,要么……”
“要么是知道林子里哪块儿藏着漏网之鱼的人。”苏晴烟举着相机凑近,镜头扫过另一个树桩,“这个刻的是‘小勇手术’。”
陈默的后颈突然绷紧。
他直起身时,风里的焦糊味更重了。
他抽了抽鼻子,目光扫过车载环境监测仪——pm2.5数值正在攀升。
“温度。”他转向苏晴烟,“调卫星热力图。”
苏晴烟的手指在平板上翻飞,热力图在屏幕上展开。
三公里外的山坳里,一团醒目的橙红色光斑正在扩散,像一滴渗入宣纸的朱砂。
“风向东北。”她指了指屏幕边缘的箭头,“正对着护林站。”
陈默两步跨回驾驶舱,指尖快速划过操作面板。
改装消防泵的指示灯依次亮起,他按下加压键,听着水管里传来的水流声,又俯身检查接口处的密封胶圈——三个月前在雪线,就是这里漏了半吨水。
“密封没问题。”他转头对后车厢喊,“周胖子,启动应急水箱!”
“得嘞!”周胖子的脑袋从生活舱探出来,“刚把净水模块拆了,接液压驱动能多压出两个大气压!”
挖机重新启动时,前方突然亮起红蓝警灯。
小李警官的警车横在路中央,反光背心在林子里格外扎眼。
“陈师傅,抱歉。”他摘下警帽,发梢沾着松针,“县局刚立案,这片山现在是纵火案现场,任何无关车辆不得进入。”
陈默把《末端基建白皮书》副本和“应急联动走廊”通行令递过去。
纸张边缘被他捏出褶皱:“我以民间应急技术支援队的身份申请介入。挖机改装的消防泵能打三百米射程,比你们的手抬泵快半小时。”
小李的喉结动了动,指尖抚过文件上的红章。
“不是信不过您。”他从口袋摸出手机,屏幕上是段模糊的监控视频——凌晨两点,一个佝偻的身影扛着麻袋钻进林子,“我们怀疑是人为纵火,现在进去可能破坏现场。”
山风突然卷着松涛声灌进车厢。
阿木仁的枣红马从侧方冲来,马背上的牧民攥着风速仪,脸被风吹得通红:“西北气流两小时后翻山脊!”他扬起鞭子指向天空,“到时候火星能跳五百米,护林站后边的干柴堆——”他没说完,风已经卷走了尾音。
陈默的指节在操作杆上捏得发白。
他突然转身对苏晴烟说:“调卫星地图,找野径。”又对后车厢喊:“哈森,带狼青去拆生活舱的净水模块!”
“陈师傅!”小李急得拍车门,“现场——”
“火场不等人。”陈默启动挖机,履带碾过路边的灌木,“等你们保护完现场,护林站早烧没了。你们要证据,我给你们留。”他指了指苏晴烟怀里的相机,“她拍的每一帧都能当证物。”
野径比想象中难走。
挖机的侧铲刮掉了两根横枝,陈默盯着红外探头,绿色的热源点在屏幕上跳动。
“火源集中在废弃储油棚。”他对哈森喊,“带犬队排查周围,别让火星窜到松树林!”
哈森解下狼青的牵引绳,警犬立刻窜进灌木丛。
陈默跳下车,踩着腐叶走向储油棚方向。
半倒伏的树干下,一截灰黑色的麻布袋露了出来。
他蹲下身,用折叠刀挑开未燃尽的部分——浸油的锯末混着松脂,还带着煤油的刺鼻味。
“人为布置的引火物。”陈默把样本装进证物袋,抬头时,狼青突然在十米外的灌木丛里狂吠。
他走过去,扒开带刺的枝桠,一枚锈蚀的金属徽章躺在落叶上,背面的编号被磨得发亮,却还能辨认出“赵铁山 87-031”几个字。
车载档案库里的信息瞬间涌上来:赵铁山,58岁,原东方红林场一级伐木工,十年前禁伐令后转做护林员,三年前因“操作失误”被除名;其子赵小勇,23岁,半年前确诊白血病,医保报销失败,自费部分十七万。
“老陈!”苏晴烟的声音从生活舱传来,“村民说赵铁山近三个月总往禁伐区跑,借过电锯和运输车。”她举着平板,时间线图上红笔标着几个关键点:“缴费记录显示,每次进山后,他都会往医院打五千块。”
周胖子突然从电脑前抬头:“县网信办的监控流量激增,你们别往云端传东西。”他敲了敲键盘,屏幕上跳出一串乱码,“我黑了他们的日志,但最多撑两小时。”
苏晴烟咬了咬嘴唇,转身从摄影包深处摸出一台老式胶片相机。
金属外壳带着体温,她对着证物袋里的徽章、刻着“小勇手术”的树桩、浸油锯末各按了三张:“胶片没信号,边境邮局的老吴头能冲扫。”她把胶卷塞进铁盒,在盒盖上用马克笔写“仅限线下传递”。
深夜的林子里起了薄雾。
陈默开着改装的巡逻摩托巡逻,车灯切开雾霭时,前方防火线的缺口处蹲着个人影。
他停下车,月光照亮对方斑白的头发——是赵铁山。
“我知道你们要来了。”赵铁山没回头,声音像砂纸擦过树皮,“警察查监控,村民嚼舌根,你们这种人……”他顿了顿,“最会顺着线头揪到人。”
陈默下了摩托,鞋跟碾碎一片松针。“你烧的是储油棚?”
“我烧的是我自己。”赵铁山终于转过脸,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小勇的骨髓配型找到了,要十七万。我卖了房子,借遍亲戚,还差五万。”他指了指远处的山坳,“那棚子是三十年前的老油库,漏油漏了十年,底下全是油泥。我想着……烧了它,保险公司赔点,政府赈灾拨点,总能凑够。”
陈默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上午在树桩上看到的“最后一车”——那是赵铁山在砍自己的命。
山脊突然传来尖啸。
陈默抬头,风卷着火星腾空而起,像一群被惊飞的火鸟,直扑护林站方向。
“现在不是认罪的时候!”他吼了一嗓子,转身冲向摩托。
赵铁山也站了起来。
他拍了拍裤腿的灰,跟着陈默跑:“挖机的消防泵,我知道怎么调压力!”
引擎的轰鸣撕破夜空。
陈默握紧操作杆,水柱从改装的消防炮里喷射而出,在火墙上撕开一道缺口。
但风越刮越猛,火星跳过水柱,落在护林站后的干柴堆上——那里堆着半卡车待运的枯枝,此刻正腾起一人高的火苗。
陈默盯着红外探头,绿色的热源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
他咬了咬牙,按下对讲机:“苏晴烟,让哈森带犬队撤到安全区。周胖子,准备启动第二套喷淋系统。”
风里传来松脂燃烧的噼啪声。
陈默望着越烧越旺的火场,突然想起上午在树桩上摸到的刻痕——那是一个父亲最后的、笨拙的、燃烧自己的求救。
而现在,这团火,正在挣脱他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