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夜,将江州城浇得透湿。黎明时分,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运河的水位已经逼近警戒线,浑浊的河水拍打着码头石阶,发出沉闷的声响。
悦来客栈的天字号院内,灯火彻夜未熄。林逸和衣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江州地图,上面用朱砂笔标出了数个关键节点。柳乘风、明轩肃立两侧,眼底都有血丝。
“公子,韩铁山那边已经动了。”柳乘风低声道,“寅时初,他带着十五个人,拿下了城东‘小闸口’码头,那里是王家货船常用的泊位。另外十个人控制了西门外‘三里铺’的货栈区,那里是四海商行最大的仓储地。都是趁夜突袭,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林逸微微颔首。小闸口和三里铺,一个控水道,一个扼陆路,都是要害。“沈家那边呢?”
“沈小姐亲自坐镇沈园,沈青锋已召集了八十名沈家护卫,加上我们从宣州调来的三十名好手,一共一百一十人,分作三队,分别守卫沈家主要码头、城南货仓和沈园本部。”明轩接话,“沈小姐说了,她已联络赵会长等几家交好的商号,他们的护卫队也愿意听从统一调遣,加起来又能凑出百余人。”
两百多人的武装力量,在江州城内已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更重要的是,这些人打着“护商队预备队”和“商号自卫”的旗号,名正言顺。
“宇文述有什么反应?”林逸问。
“刺史府昨夜很安静。”柳乘风道,“但今晨卯时,郑观突然调了两百州兵进城,加强府衙和主要街口的防卫。不过……”他顿了顿,“调来的州兵,看起来精神不振,像是连夜赶路,而且装备也不齐整。”
林逸眼神一凝:“不是江州本地的州兵?”
“口音有点像庐州那边的。”柳乘风道,“而且带队的是个生面孔,姓高。”
高?林逸立刻联想到山南节度使高焕。难道宇文述从高焕那里调了兵?这胆子也太大了!私自调动外镇兵马入城,形同谋反!
“让风影卫盯紧这支部队,查清他们的确切来历和人数。”林逸沉声道,“另外,周文焕到哪里了?”
“最新消息,周特使的船队昨夜泊在扬州,今晨已启程,顺风顺水的话,午后便能到江州。”明轩忧心忡忡,“公子,他若真带着‘尚方’之意,恐怕来者不善。”
“该来的总会来。”林逸起身,走到窗边,“吴老板有消息吗?”
柳乘风摇头:“四海商行在江州的所有据点都查过了,没有。阿六怀疑,人可能被藏在……王家。”
“王启年?”林逸皱眉,“他和四海商行不是闹翻了吗?”
“明面上是的。但昨夜王家有辆马车深夜出城,往北郊去了,车上蒙得严严实实。”柳乘风道,“北郊除了烧毁的砖窑,就只有王家的几处田庄。”
正说着,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风影卫闪身而入,单膝跪地:“公子,宣州急报!”
林逸心中一紧。接过信筒,抽出纸条,是苏婉清的字迹,比昨夜那封稍显从容:
“夫君勿忧。东宫属官昨夜欲强闯密库,为保安大队所阻,对峙至丑时。后郡王爷信使持王令赶到,严斥其擅动军械重地,彼等方退,然未远离,仍在坊外监视。妾已令坊区全面戒严,工匠家属暂迁内城。‘林字营’扩编至六百,日夜操练。妾安,坊安,夫君宽心。唯江州事急,万望珍重,若不可为,当断则断。”
信末附了一行小字:“闻江州有变,妾已命人备快船十艘于南津渡,若需接应,烽火为号。”
林逸长长松了口气。苏婉清稳住了宣州,还为他准备了退路。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公子,看来郡王爷在京中有所动作。”明轩喜道。
“未必。”林逸却摇头,“郡王爷的信使能及时赶到,说明他早就预料到东宫会有此手,提前做了安排。但这只能解一时之危。东宫既然敢明目张胆强索图纸,说明太子……或者太子身边某些人,已经不耐烦了。”
他将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宣州暂时无忧,但江州才是真正的战场。周文焕午后便到,我们必须在他抵达之前,拿到足够的筹码。”
“公子是想……”柳乘风问。
林逸走回地图前,手指点向城北一片区域:“这里是王家在北郊最大的田庄‘绿柳庄’,也是王启年经常宴客避暑之处。如果吴老板真被藏在王家,这里可能性最大。”
“公子要攻庄?”
“不。”林逸摇头,“我们要‘请’王启年自己把人交出来。”他看向明轩,“你立刻去沈园,请沈小姐做两件事:第一,以调度司筹备处的名义,向王家发出正式文书,要求其三日内,清点并上报名下所有码头、货栈、仓库的存货明细,以备核验。第二,联络与王家有生意往来的所有商号,特别是那些被王家拖欠货款的,请他们今日一起上门‘友好协商’。”
明轩眼睛一亮:“公子这是要逼王启年自顾不暇?”
“王启年现在最怕的,不是我们,是宇文述和周文焕。”林逸冷笑,“宇文述要灭四海商行的口,周文焕要查四海商行的账,而王家与四海商行勾连最深。他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既要撇清关系,又想保住利益。我们给他再加把火,让他没工夫藏人。”
“那宇文述那边……”
“郑观调外兵入城,宇文述必然心虚。”林逸道,“柳兄,让你的人,把‘高姓将领带庐州兵入城’的消息,悄悄散出去,尤其是……传到那些与宇文述不睦的本地乡绅耳朵里。记住,要看起来像是从码头苦力或更夫那里听来的闲话。”
“明白!”
“另外,”林逸从怀中取出那枚四海商行的玉蟾蜍坠子,“把这个,通过金风细雨楼,送到周文焕船上。什么都不用说,萧先生知道该怎么做。”
柳乘风接过坠子:“公子这是要提醒周文焕,四海商行也在找吴老板?”
“不仅是提醒。”林逸目光深邃,“是要让他知道,江州的水,比他想得更深。他若聪明,就该明白,在这里大开杀戒,未必能达成三皇子的目的,反而可能被人当刀使。”
部署完毕,众人分头行动。
辰时末,王家果然乱了起来。先是沈家的管事上门递公文,要求查验存货;接着七八家商户联袂而至,堵着王家大门要账;更麻烦的是,几个本地有头脸的乡绅忽然集体求见王启年,旁敲侧击询问“州兵换防”和“城外驻军”之事,言语间满是忧虑。
王启年焦头烂额,一面应付,一面暗中派人往刺史府送信求援。
巳时初,郑观亲自去了王家,不知谈了什么,两刻钟后脸色难看地离开。随后,王家后门悄悄驶出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直奔北郊。
一直暗中监视的韩铁山立刻带人跟上。
午时将至,天空又飘起细雨。运河上,一艘插着“钦差巡察”旗帜的官船,在四艘护卫战船的簇拥下,缓缓驶入江州水域。
船头,一位身着绯红官袍、年约三旬的官员负手而立,面色冷峻,正是都察院监察御史、三皇子特使周文焕。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江州城楼,眼中寒光闪烁。
“江州……”他低声自语,“本官倒要看看,这里藏了多少魑魅魍魉。”
几乎同时,绿柳庄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那是韩铁山得手的信号!
林逸站在客栈阁楼上,望着运河上那支显眼的船队,又望向北郊方向,嘴角浮起一丝冷意。
棋子已动,四方皆惊。
好戏,该开场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