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之在宣州又停留了五日。
这五日里，他几乎将神机坊翻了个底朝天。从原料仓库到各个工棚，从账房到匠工宿舍，甚至去了一趟山中营地，抽验了“林字营”的装备和训练。两名书吏整日埋首账册，四名护卫则如影随形地监视着坊内一切动向。
然而，越是深入核查，顾言之的神色反而越是凝重。
神机坊的管理之精细，超乎他的想象。每一道工序都有明确的作业标准和检验记录，每一件成品都有唯一的编号，可以追溯到制作的匠人、使用的原料批次、甚至当时的质检员。工匠的薪酬、奖惩、培训记录完备得令人惊叹。更让他震动的是那份《标准化推行纪要》，里面详细记录了将弩机拆分为三十七个标准部件，分别制定公差、建立检验模具的过程，以及推行后生产效率提升四成、不良率下降六成的数据。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工坊”，而是一套精密运转的体系。顾言之虽是御史，但出身寒门，对民间疾苦和吏治弊端有切身之痛。他见过太多衙门和官营工坊的腐败低效，相比之下，神机坊简直是一股清流。
第五日傍晚，顾言之再次来到正堂。林逸与苏婉清已等候在此。
“林大人，”顾言之开门见山，语气却比初来时缓和许多，“本官核查数日，神机坊账目清晰，管理有方，所出军械质量上乘，所谓‘价昂质次、虚耗国帑’之风闻，确属不实。”
林逸拱手：“多谢顾御史明察。”
“然，”顾言之话锋一转，“本官仍有几点疑惑。其一，神机坊工匠薪酬远高于市价，且设立诸多福利，固然可收匠心，但长此以往，若各地官营工坊竞相效仿，朝廷财力恐难支撑。其二，弩箭箭镞上发现带血痕迹，林大人作何解释？其三……”他顿了顿，目光锐利，“本官在山中营地，见‘林字营’操练之法，阵型、口令、乃至某些器械，颇有边军精锐之风，非寻常护坊队可比。林大人练兵如此，意欲何为？”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林逸神色不变，缓缓答道：“顾御史所虑极是。然下官以为，工匠乃工坊之本。给予优厚待遇，匠人方无后顾之忧，可专心技艺，精益求精。神机坊工匠所造军械，关乎边关将士性命，岂能与寻常民器等同视之？若因吝啬小利而失大匠之心，致军械粗劣，才是真正靡费国帑、贻害国家。”
他走到墙边，指着一张图表：“此为神机坊推行新酬制前后，军械不良率与工匠流动对比图。可见薪酬福利提升后，不良率持续下降，工匠流失几近于无。长远计算，反为朝廷省下大量返工、重制、培训之费。至于各地效仿……若真能因此提升官营工坊之效，令国库所购之物皆价实相符，岂非朝廷之福、百姓之幸？”
顾言之看着图表上清晰的数据曲线，沉默不语。
“至于带血弩箭，”林逸转身，从桌上拿起那支箭，“下官已查明，此箭确为神机坊所出，但非‘林字营’日常配发之箭，而是……去岁交付北疆都督府某批军械中的留样品，本应封存于坊内密库。”他看向苏婉清。
苏婉清取出一本记录册：“宣和四年十一月十七，交付北疆都督府制式弩箭五万支，批次编号‘玄字七十三号’。依例，每批次留样十支，封存于甲字三号密库。三日前核对时，发现此批次留样少了一支，库房锁具完好，无撬动痕迹。”
顾言之眼神一凝：“有人从密库中盗取了留样箭矢，染血后置于营地外围？”
“正是。”林逸点头，“此事已报宣州府衙备案。下官怀疑，盗箭者意在构陷，或为干扰御史核查，或为制造事端。其能潜入守卫森严之神机坊密库，绝非寻常蟊贼。”
最后，关于“林字营”的操练。林逸坦然道：“‘林字营’确按边军之法操练。原因有三：其一，神机坊护卫之责重大，军械、图纸、工匠皆需严密保护，非寻常护院可比；其二，北疆战事将起，若有万一，宣州亦需自保之力；其三……”他直视顾言之，“顾御史可知，去岁曾有狄人游骑小队，渗透至宣州以北百余里处？若非郡王爷麾下游骑及时发现驱离，后果不堪设想。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下官练兵，只为保境安民，绝无他意。”
顾言之久久不语。他身为御史，自然知道北疆紧张，狄人渗透之事虽未公开，但在朝中并非秘密。林逸所言，句句在理，且皆有凭据。
良久，顾言之长叹一声：“林大人思虑周详，本官……受教了。”他站起身，“核查已毕，本官明日便启程回京复命。神机坊账目清白，管理得法，本官自当如实上奏。然……”他深深看了林逸一眼，“朝中有些人，怕是不会轻易罢休。林大人好自为之。”
“多谢顾御史提点。”林逸拱手相送。
送走顾言之，坊内众人皆是松了口气。明轩喜道：“公子，这一关算是过了！”
林逸却摇头：“过了一关，还有无数关。顾言之虽秉公，但他回京后，那些想对付我们的人，只会变本加厉。”
苏婉清忧虑道：“那支盗箭……能潜入密库的，定是内鬼。妾身已重新核查所有能接触密库的人员，暂无发现。”
“内鬼未必在密库守卫中。”柳乘风沉声道，“或许有人用特殊手法开锁，或许……是更早时便做了手脚。公子，要不要彻底清查全坊？”
“不可。”林逸摆手，“大张旗鼓清查，只会打草惊蛇，弄得人心惶惶。眼下北疆订单紧迫，坊内生产不能乱。”他沉吟片刻，“柳兄，你带几个绝对可靠的风影卫兄弟，暗中调查。重点查最近半年内新进人员、以及有亲属在京城或江州的人员。另外，密库加装一套我新设计的‘连环机括锁’，图纸我晚上给你。”
“是！”
当夜，林逸在书房绘制新的锁具图纸时，韩铁山从山中营地快马赶回，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公子，我们在营地东面十里处的老鸦岭，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韩铁山气息未平，“洞里有生活痕迹，还有……这个！”
他递上一块黑色腰牌，非金非铁，触手冰凉，上面刻着与柳林镇那枚铁牌一模一样的兽头图腾！
“又是这个标记！”柳乘风接过，眼神凌厉，“洞里还有什么？”
“一些干粮、水囊、还有……几套夜行衣和弩具。弩具是军中的制式，但磨损严重，像是用了很久的旧货。”韩铁山道，“另外，在洞外三里处，我们发现了一匹死马，马颈中箭——箭是我们神机坊的制式弩箭，箭杆上有编号，正是密库丢失的那支‘玄字七十三号’留样箭中的另一支！”
一切串联起来了！盗箭者从密库盗走留样箭，一支染血丢在营地外围作为警告或栽赃，另一支用来射杀坐骑？不对……林逸猛地抬头：“那匹马，是怎么死的？”
“一箭穿喉，干脆利落。”韩铁山道，“但奇怪的是，马尸旁没有挣扎痕迹，像是……突然中箭倒毙。”
“马尸附近，可有其他痕迹？比如人的脚印、或者拖动血迹？”
“没有。地面被仔细清理过，但我们在五十步外的一棵树干上，发现了这个。”韩铁山又递上一小块撕扯下来的黑色布料，边缘整齐，像是被树枝挂破的。
布料质地普通，但林逸接过时，指尖却触到一点极细微的硬物。他对着灯光仔细查看，发现布料纤维中，嵌着几粒比沙子还小的、暗红色的结晶。
“这是……朱砂？”苏婉清凑近辨认。
“不完全是。”林逸用小刀小心翼翼刮下一点，放在白纸上，“朱砂色鲜红，这个偏暗，且带有金属光泽。”他心中一动，取来一碗清水，将粉末撒入。粉末入水不沉，反而在水面形成一层极薄的、泛着虹彩的油膜。
“是丹砂混合了硝石和硫磺……还有别的东西。”林逸脸色沉了下来，“这是制作某种特殊火药的原料。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探子或杀手。”
柳乘风与韩铁山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涉及火药，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山洞里的东西，一点都没动？”林逸问。
“没有。按公子以前的吩咐，发现可疑之处，只观察记录，不破坏现场。”韩铁山道，“我们的人已暗中将山洞和老鸦岭区域监控起来。”
“做得对。”林逸起身，在房中踱步，“盗箭、留标记、射杀马匹、遗落沾有火药原料的布料……这一连串动作，不像要对我们不利，倒像是……在传递某种信息，或者说，在引导我们发现什么。”
“引导我们发现山洞？”苏婉清不解，“那山洞里并无特别之物。”
“或许山洞本身，就是信息。”林逸走到江州-宣州一带的地图前，手指点向老鸦岭位置，“你们看，老鸦岭位于宣州城东北，再往东北百里，便是阴山余脉。而从江州往北，若不走官道，穿越丘陵野地，老鸦岭是必经之处……”
他猛地抬头：“那些人是来自北边！他们想告诉我们，有一条从北边绕过官道、直抵宣州城下的隐秘路径！而这条路径，或许就与阴山秘道图有关！”
书房内一片死寂。
如果真有这样一条路，意味着宣州乃至整个江南腹地，都可能暴露在北方的威胁之下。而掌握这条路径的人，此刻正在暗中活动，甚至可能在神机坊内安插了眼线！
“柳兄，”林逸声音低沉，“加派人手，盯死老鸦岭及周边所有可疑通道。另外，让风影卫动用所有关系，查这个兽头图腾的来历。我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用什么方式，向我们‘示警’。”
“是！”
“韩队正，‘林字营’进入最高戒备。营地外围暗哨增加一倍，所有进出人员严加盘查。坊区也是。”
“遵命！”
众人领命而去。苏婉清走到林逸身边，握住他微凉的手：“夫君，会不会是……竹翁前辈说的那些苏家旧人？”
“不知道。”林逸摇头，“但若真是苏家旧人，他们用这种方式联系，说明处境极其危险，不能公开露面。”他反手握住苏婉清的手，“婉儿，从今日起，你不要单独外出。我会让柳乘风安排两个女护卫，时刻跟着你。”
“妾身明白。”苏婉清靠在他肩头，轻声道，“夫君也要小心。那些人既能潜入密库，难保不会……”
“放心。”林逸眼中寒光一闪，“他们既然露了痕迹，就别想再藏下去。我倒要看看，这潭水底下，到底有多少条鱼。”
窗外，秋风呼啸，卷起满地落叶。
而一场围绕宣州、神机坊、乃至整个江南安危的暗战，已然图穷匕见。
（第三百六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