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宣州城遥遥在望。
时近黄昏,秋阳给城墙镀上一层暖金。与离开时相比,城外的官道似乎平整了许多,车马往来也比记忆中更加繁忙。更显眼的是,离城三里处新设了一处哨卡,木栅栏后站着数名身着统一灰褐色劲装、腰挎短刀的护卫,正有条不紊地查验入城车马。他们臂上绑着一条靛蓝布带,上书一个醒目的“林”字。
“是‘林字营’的人。”柳乘风低声道,“夫人把保安大队的旗号打出来了。”
林逸微微颔首。苏婉清在他离开期间,不仅稳住了神机坊,还将护卫力量正规化、公开化,这份胆识和执行力,让他心中熨帖。
哨卡护卫显然认得柳乘风,简单查验后便恭敬放行,领头的小队长还特意对马车内的林逸抱拳行礼:“恭迎坊主回坊!”
马车驶入城中。街道似乎比往日更加整洁,两侧商铺的幌子在秋风里招展,行人神色从容,全无江州那种隐隐的紧绷感。宣州,终究是他的根基之地,被苏婉清经营得铁桶一般。
神机坊所在的城东区域,变化更大。坊墙明显加高加固了,墙头可见巡逻护卫的身影。正门扩建,两侧还多了两座望楼。最引人注目的是,坊区东北角,原本的一片空地,如今已立起数排整齐的工棚,叮当的打铁声隐约传来,那里显然是新扩建的匠作区。
马车直接从侧门驶入内院。林逸刚下车,便见苏婉清已领着数名管事等候在廊下。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襦裙,外罩月白半臂,发髻简单绾起,只簪一支银簪,清减了些,但双眸明亮,神采奕奕。
“夫君。”她上前一步,声音依旧平静,但眼中瞬间漾开的笑意,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婉儿,辛苦你了。”林逸握住她的手,入手微凉。
“回来就好。”苏婉清上下打量他,见他虽略显疲惫,但精神尚好,眼中忧色稍褪,“进屋说话。”
书房早已备好热茶点心,炭盆也生了起来,驱散秋寒。苏婉清屏退左右,只留柳乘风、明轩在侧。
“江州之事,妾身已知大概。”苏婉清亲自为林逸斟茶,“周御史的奏报抄件前日已到州衙,杜大人(宣州刺史)特意派人送来一份。夫君临危决断,保全运河,朝廷嘉奖,妾身与有荣焉。”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林逸知道,自己在江州腥风血雨时,她在宣州定然也是日夜悬心。“多亏婉儿坐镇后方,我才能在前方放手施为。坊内情形如何?”
苏婉清取出一本账册:“夫君离宣这两月,神机坊新接北疆紧急订单,弩机三百具、箭矢五万支、轻重皮甲各五百套。现已完成七成。按夫君临走前的吩咐,‘林字营’已扩编至八百人,其中三百人为有战阵经验的老卒,其余为本地招募的青壮,正在山中营地加紧操练。原料储备充足,可维持全力生产半年。”
她又指向窗外新工棚方向:“那是新建的‘急造坊’,专司打造标准箭镞、枪头等消耗品,采用夫君留下的流水线法,日产箭镞可达三千枚。另外,妾身已与周边三家铁矿、两家炭场签下长契,确保原料供应。”
条理清晰,考虑周全。林逸心中赞叹,接过账册快速翻阅,各项数据详实,盈余竟比离宣前还增了两成。“婉儿真乃吾之萧何。”
苏婉清微微一笑,转而正色道:“夫君归途遇阻之事,柳首领已飞鸽传回。那位‘竹翁’……夫君如何看?”
林逸取出那枚玉蝉,放在桌上:“此物,婉儿可认得?”
苏婉清目光触及玉蝉,微微一怔,接过来仔细端详,指尖轻抚过蝉翼纹路,良久,轻声道:“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的那枚玉蝉的……另一只。祖父曾说,这是一对‘知寒蝉’,雄蝉在他处,雌蝉给了我。若遇大难,可凭雌蝉寻人相助。原来……另一只在竹翁前辈手中。”
“竹翁让我带一句话给你:‘故园青竹犹在,旧时燕雀可安’。”
苏婉清闻言,眼中泛起复杂神色,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这句话,是祖父当年离开蜀中老宅时,刻在竹园亭柱上的。‘青竹’指老宅竹林,‘燕雀’……是指苏家早年收养的一批孤儿暗卫,后来大多离散。竹翁前辈此言,是告诉我,老宅尚在,旧部也有人还记得苏家恩情,让我不必时刻忧惧。”
她看向林逸,解释道:“我苏家祖上确是蜀中绸商,也曾显赫。但后来卷入一桩宫廷贡品案,家道中落。祖父遣散大部分仆役,将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暗卫暗中安置在各处,留了日后相认的暗记。此事极为隐秘,连我父亲都不甚清楚。宇文述查苏家,恐怕不只是为了一张图,更是想找到这些可能散布各处的苏家旧人,为其所用,或……灭口。”
原来如此!林逸恍然。宇文述要的不仅是阴山地形图,更是苏家可能残存的、不为人知的隐秘人脉网络。这张网若被他掌握,其价值恐怕不亚于一张军事地图。
“竹翁前辈,便是当年受过苏家大恩的旧人之一?”林逸问。
“应是。”苏婉清点头,“祖父临终前只跟我说,若遇绝境,可往江南水乡寻‘种竹人’。妾身一直不知其详,如今看来,竹翁前辈便是了。他告诉夫君的那些事,应是可信。”
林逸将竹翁关于杜鸿渐、各方势力拉拢的提醒,一一转述。苏婉清认真听完,沉吟道:“如此看来,郡王爷在京中局面,恐怕比我们想的更复杂。杜鸿渐观望,三皇子招揽,东宫敌视……夫君此番江州立功,是双刃剑。”
“所以我们必须加快准备。”林逸决断道,“北疆战事一触即发,神机坊要开足马力。另外,‘林字营’还需扩编,至少达到一千五百人,分为明暗两部。明部守卫坊区,暗部……要能随时拉出去,应对突发变故。”
“妾身明白。”苏婉清应下,“还有一事。郡王爷十日前有密信至,说他已收到江州拓纸及夫君信报,正在加紧部署北疆防务。但他提醒,朝中已有人开始攻讦他‘擅启边衅’、‘耗费国帑’,矛头隐隐指向神机坊所供军械‘价昂质次’。他让夫君务必小心,近期或有御史前来‘核查’。”
该来的还是来了。林逸冷笑:“这是想从根子上动摇郡王爷的北疆根基。婉儿,坊内所有账目、工艺流程、质检记录,务必做到无懈可击。他们要查,就让他们查个明白!”
“妾身早已安排妥当。”苏婉清从容道,“每批军械的原料来源、工匠工序、质检画押、交付记录,皆有据可查。所有匠人薪酬、物料损耗,账目清晰。他们查不出问题。”
正说着,柳乘风忽然从门外闪入,手中拿着一封刚到的飞鸽传书,面色凝重:“公子,夫人,京城急报!”
林逸接过,快速浏览,脸色渐渐沉下。
“怎么了?”苏婉清问。
“太子病情加重,已五日未朝。陛下下旨,由三皇子暂摄监国。”林逸缓缓道,“周文焕押解宇文述、谢云澜等人昨日抵京,陛下未立即召见,只命将人犯收押,由三皇子主持初审。另外……”他看向苏婉清,“弹劾郡王爷‘靡费军资、纵容下属以工谋私’的奏章,今日早朝已有人当廷呈上,领头的是……谢云澜的叔父,谢道安。”
朝堂风暴,开始了。
书房内一时寂静。炭火爆出一声轻响。
良久,林逸放下纸条,望向窗外渐沉的夜色。“婉儿,看来我们想安稳备战的日子,不多了。”
苏婉清起身,走到他身侧,声音轻柔却坚定:“夫君在,妾身在;神机坊在,宣州便在。无论朝堂如何风雨,北疆如何危急,妾身与夫君,与这满坊工匠子弟,共进退。”
林逸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窗外,神机坊各处工棚的灯火次第亮起,叮当声、号子声隐约传来,汇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洪流。远处山中,“林字营”的营地也该是篝火点点,操练正酣。
这里是他的根基,是他的巢穴,也是他即将再次出发、迎战更猛烈的惊涛骇浪的起点。
归巢,是为了更好地磨砺爪牙,蓄积力量。
而天下这盘大棋,中盘绞杀,已然开始。
(第三百六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