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馆内，柔和的光芒映照着古老的墙面，空气中弥漫着时光沉淀的气息。李森的问题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凯因斯指挥官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中，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他沉默了许久，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仿佛穿透了百万年的冰封，望向了那段尘封的、浸透着抉择与牺牲的岁月。
“试炼……之前，你们……应当知道，我们是谁，为何在此。”凯因斯的声音依旧缓慢，带着一丝古老的韵律，但不再平直如机械，而是透出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沧桑。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操作什么界面，而是指向墙壁上那些早已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古老壁画。
“那是一个……辉煌的时代，”凯因斯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响，仿佛在吟诵一部古老的史诗，“星耀纪元……我们的先祖，能触摸星辰，能深潜海渊，舰船穿梭于星海……” 他的目光落在壁画上那宏伟的星空舰队上，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名为“骄傲”的光，但旋即被更深的黯然取代。
“然后……‘大寂静’来了。”他的语调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战争，不是内乱，是天空……变了颜色，是星辰……偏移了轨道，是大地……发出哀鸣。冰雪吞噬大陆，火山将天空染成灰烬，海洋沸腾又冻结……那是纪元的终末。”
他的话语将李森和林采薇带入了那场天地倾覆的灾难想象中。
“为了……文明的延续，‘方舟’计划启动了。”凯因斯的目光转向另一幅壁画，上面描绘着无数人排队登上一艘艘巨大星舰的场景，而很多的人，则留在了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但星舰……有限，时间……更有限。谁走？谁留？”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那个抉择的痛苦，跨越了百万年时光，依旧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最终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壁画上那些留下的人影。
“是这双眼睛……这双‘冰原之蓝’的眼睛，决定了我们的命运。”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却比任何激动的话语都更显悲凉，“最高议会……相信古老的基因图谱显示，拥有‘夜幕之黑’瞳色的人，他们的思维更活跃，更善于在未知中寻找方向，是天生的探索者，适合远航。而我们……‘冰原之蓝’，我们的血脉更坚韧，心跳更平稳，更能忍受漫长的孤寂与环境的严酷，是……天生的守护者。”
凯因斯的目光扫过李森和林采薇，仿佛在确认他们是否理解这基于瞳色的、冰冷而残酷的“最优解”。“黑瞳的族人，登上了方舟，驶向星海，去寻找新的家园。蓝瞳的我们……自愿留下，发誓守护这座最后的避难所，守护‘方舟核心’——那里储存着我们文明所有的知识、历史和希望——等待他们有一日……回来接我们，或者，等待这颗星球……重新焕发生机。”
“自愿留下……”林采薇轻声重复，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这“自愿”背后，是多少生离死别的悲壮与无奈。
“最初，这里很热闹。”凯因斯继续讲述，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他指向档案馆外那广阔而如今死寂的空间，“有八十五万人……孩子在这里奔跑，学者在争论，工程师在维护着庞大的系统。我们相信，等待……不会太久。”
“但很快，我们就知道……我们错了。”那丝暖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冰盖……越来越厚，将我们彻底封死在地下。能源……开始短缺。从地面获取补给的通道……一条接一条被永冻冰封死。种植园的光照模拟器因为能源配额减少而逐渐暗淡……食物，开始需要定量配给。”
凯因斯的叙述变得缓慢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中艰难凿出。
“人……开始生病。不是因为瘟疫，是因为……绝望。因为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和寒冷。争吵出现了……为了最后一点能源，为了最后一支延缓衰老的药剂……很多人没有等到衰老，就在沉睡中……再也没有醒来。人口……从八十多万，降到十万，再到一万……再到几千……”
李森和林采薇屏住呼吸，仿佛能看到那人口曲线断崖式下跌的惨状，能听到那绝望在密闭空间里蔓延的窒息感。
“我们……没有放弃希望。”凯因斯的声音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倔强，“我们组织过……很多次探索队。趁着冰期偶尔的‘喘息’，打开冰封的通道，去地面看看。每一次……我们都希望看到冰雪消融，看到绿色，看到星空……或者，看到归来的星舰。”
他的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在回忆那一百多次的出发。
“第一次，我们带回了绝望——外面只有白色的死亡。第十次……第一百次……第一百二十七次……”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最终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我们带回来的……永远只有更厚的冰，更冷的风，和……更深的失望。出去一次，就要消耗掉数百人一年的口粮，就有可能让维持系统多瘫痪一部分……后来，议会……就不再批准探索了。他们说……保存实力，等待。可是等什么呢？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了。”
这种重复了上百次的希望燃起又破灭，最终彻底磨灭了主动探索的勇气，这种“心死”，比资源的枯绝更令人窒息。
“那……你们靠什么维持到现在？”李森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目光扫过凯因斯略显僵硬的身躯。
“代价……”凯因斯轻轻吐出一个词，带着无尽的苦涩，“我们修改了自己的生命……服用了名为‘永恒之泉’的药剂。它让我们活得更久……但我们的身体，也渐渐变得……像这冰一样冷，一样硬。情绪……变得平淡，因为剧烈的喜怒哀乐会加速药剂的副作用。我们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维持着心跳，维持着呼吸，维持着这座城市的……最低限度运转。只为了……那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实现的‘等待’。”
主动选择变成半僵化的状态，以换取漫长的生命来履行一个可能毫无意义的守望誓言！这是何等的悲壮与无奈！
“带我们看看现在的城市吧，凯因斯指挥官。”李森的声音带着敬意。他想亲眼看看，这些付出了巨大代价的守望者，是如何在绝境中生存的。
凯因斯默默点头，带着他们穿过荒废的廊道，来到了种植区。眼前的景象令人心酸：巨大的穹顶下，只有中心一小片区域亮着微弱的光，种植着一些苍白孱弱的发光苔藓和块茎。几个居民像缓慢的钟摆一样，机械地劳作着。
“光不够，营养也快没了……只能保证……饿不死。上百个种植区关闭了九十一个。”凯因斯平静地说，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参观完毕，回到档案馆前的广场，望着那永恒闪烁的“方舟核心”，李森郑重地对凯因斯说：“我们愿意接受‘方舟核心’的试炼。无论成败，我们都会想办法帮助你们，改善这里的生活。生存，不应该仅仅是为了等待。”
凯因斯静静地看了李森很久，冰蓝色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融化了一点点。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这个动作依旧僵硬，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能调动的所有情感。
“好……我会向核心……转达你们的请求。试炼……需要准备。请……稍等。”
这一次，他的回应里，似乎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叙述，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人”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