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的清晨,被一种与往日不同的躁动所浸染。晨钟余韵尚未完全消散,通往演武场的各条路径上,已是人影绰绰,青衣浮动。新入门的四十余名弟子,无论出身贵贱,此刻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紧张、期待与跃跃欲试的神情。
今日,便是“新月小比”之期。
演武场经过了精心布置,不再是平日练功时的空旷模样。东侧搭起了凉棚,设有桌椅,是文科院主及执事们的观礼席。西侧则划分出数个整齐的区域,用于不同的考核项目。场边旌旗微展,在秋日的微风中猎猎作响,平添几分肃杀。
许崖和吴忧随着人流步入场地,立刻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来自平民学子隐带期盼的注视,也有来自贵族圈子不加掩饰的冷眼。
“大哥,看那边,”吴忧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许崖,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指向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几个平民学子,“那几个小子,最近练得可狠了,我看都有两下子。”
许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几人确实眼熟,都是平日里在演武场角落加练时常见的面孔。
吴忧拉着许崖凑近几步,那几人见到许崖,立刻停止了交谈,纷纷抱拳行礼,神态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敬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争胜之心。
“许师兄。”几人齐声道。
吴忧笑嘻嘻地充当起介绍人:“大哥,这位是石勇,力气大得吓人,站桩稳如老松,就是拳法糙了点。”他指着一个身材敦实、面容憨厚却目光坚定的少年。石勇挠了挠头,瓮声瓮气道:“许师兄,俺……俺就是想看看,跟你还差多远。”
许崖微微颔首:“石师弟根基扎实,发力若能再凝练三分,外家拳威力当能倍增。”
石勇眼睛一亮,用力点头:“俺记下了!”
吴忧又指向旁边一个身形精瘦、眼神灵活的学子:“这是陈淮,脑子转得快,身法也滑溜,就是下盘偶尔发飘。”陈淮嘿嘿一笑,对着许崖拱手:“许师兄,当日演武场一拳,令人心折。小弟不才,也想在实战中向师兄讨教几招,看看差距几何。”他话语虽谦,眼中却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
许崖看着他:“陈师弟灵巧过人,若能以巧补拙,而非一味取巧,前途无量。”
最后一位,是个面色略显苍白,但眼神沉静如水的少年,名叫张怀远。吴忧介绍道:“怀远兄是咱们这群人里书读得最好的,策论常得先生夸奖,就是身子骨弱了些,武试怕是吃亏。”
张怀远对许崖笑了笑,笑容温和却带着疏离:“许师兄文武兼修,令人佩服。文试之上,怀远或可与你一争长短。”他的挑战,直白而文雅。
许崖能感受到这几人心中那股不甘人后、急于证明自己的劲头,这与他初入书院时的心境何其相似。他平静回应:“张师弟博闻强识,许崖期待文试佳作。武道一途,循序渐进即可,不必苛求。”
简单的交流,却让这几人心中微震。许崖没有居高临下的指点,也没有虚与委蛇的客套,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让人信服。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轻响,伴随着淡淡的馨香传来。苏婉与林清沅领着几位气质卓然的贵族子弟走了过来。与平民学子这边的质朴紧绷不同,他们一行人气度从容,衣着虽也是统一院服,但细节处可见不凡。
“许师兄,吴师弟。”苏婉浅笑盈盈,声音依旧柔和,打破了略显沉闷的气氛。她身旁除了总是活力四射的林清沅,还有两男一女。
林清沅抢先道:“许崖,吴忧,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李姝师姐,她爹爹可是兵部的李侍郎哦!兵法谋略厉害得很!”她指着一位身姿挺拔、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的少女。李姝容貌不算绝美,但目光清澈锐利,对着许崖二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态度不冷不热,自有其骄傲。
“这位是王珂师兄,他家学渊源,经史子集无所不通。”苏婉接着介绍一位面容白皙、气质温文的少年。王珂笑容和煦,拱手道:“许兄,吴兄,久仰。”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处。
最后一位少年,身形健硕,虽不及石勇敦实,但举手投足间透着力量感,眼神明亮,看向许崖时带着明显的好奇与审视。“这是韩闯师兄,”林清沅快人快语,“他爷爷是韩老将军,家传的武艺,一手破军枪法听说很是不凡。”
韩闯抱拳,声若洪钟:“许崖师弟?听说你力气不小,问心阶爬得也高,有机会切磋切磋!”他性格直爽,敌意不明显,更多是武者见猎心喜的跃跃欲试。
许崖一一还礼,不卑不亢。他能感觉到,苏婉介绍的这几位,虽出身高贵,但并非赵铭、孙淼之流。李姝的沉稳,王珂的涵养,韩闯的直率,都显示出良好的家教与自身品性。苏婉此举,显然有缓和双方关系、展示贵族子弟中亦有英才的意味。
“苏师妹,林师妹,诸位兄台,幸会。”许崖言辞简洁。
双方简单寒暄几句,气氛虽谈不上热络,倒也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赵铭在不远处冷眼旁观,见苏婉竟主动与许崖交谈,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辰时正,钟声再响,悠长肃穆。
所有学子迅速按序列队,面向观礼席。只见院长颜青禾在文院首席周夫子、武院首席雷烈以及董彧等一众师长的簇拥下,缓步而来,于主位落座。颜院长目光温润,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仿佛能涤荡人心中的杂念。
场内鸦雀无声。
颜青禾并未起身,只是清了清嗓子,平和而清晰的声音便传遍了整个演武场:“今日新月小比,乃尔等入院首考。非为争强斗狠,而在验一月所学,明自身长短。”
他顿了顿,继续道:“书院立世,旨在为国育才。然方今之世,非闭门读书可安天下,亦非匹夫之勇可定乾坤。需知,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二者相济,方为栋梁。”
这话语,隐隐回应了入院之初关于“文武兼修”的争议,也定下了此次小比的基调。
“故而,此次小比,‘文’‘武’之后,特设‘综’科。”颜院长声音微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综’科之试,不考个人勇力,不测死记硬背。考的是尔等运筹帷幄、临机决断之能!”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运筹帷幄?这超出了大部分新生的预料。
颜青禾对众人的反应并不意外,缓缓揭晓答案:“‘综’科之试,乃为——兵棋推演!”
兵棋推演!四个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波澜。学子们面面相觑,尤其是那些偏向文院或出身纯粹的学子,脸上露出茫然与紧张。而如李姝、韩闯,乃至许崖眼中,都闪过了一丝亮光。
“尔等将分组于沙盘之上,模拟两军对垒。山川地势、兵力配置、粮草补给,皆需考量。如何排兵布阵,如何料敌先机,如何以最小代价克敌制胜,便是尔等需要展现的才能!”颜院长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具体规则,稍后由雷首席详述。”
他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带着期许与审视:“望尔等于三科之中,皆能展露锋芒,不负书院教导,不负己身韶华!”
院长讲话结束,场内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兵棋推演!这对所有新生来说,都是一个全新而极具挑战的领域。它不仅考验军事常识,更考验逻辑、谋略、大局观乃至心理素质。
许崖心中波澜涌动。兵棋推演……这似乎隐隐与他脑海中那些来自父亲书房的零碎记忆、与流亡路上对各方势力角逐的模糊认知产生了共鸣。这“综”科,或许是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待议论声稍歇,主持此次小比的陈执事上前,高声道:“肃静!新月小比,现在开始!首考——文试!所有考生,按号入座格物堂!”
文试率先进行。学子们怀揣着各种心思,纷纷移步至文华殿侧的格物堂。堂内早已布置妥当,矮几整齐,笔墨纸砚俱全,气氛庄重。
许崖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无论赵铭有何阴谋,无论“综”科如何挑战,眼前这一关,需先稳住。
待所有人坐定,负责监考的王夫子与另一位执事走上前台。王夫子面容严肃,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确保无人异动后,才沉声道:“文试题目,在此——”
他身旁的执事将蒙着红绸的木牌竖起,红绸落下,露出上面铁画银钩的考题:
“论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试结合当今时局,阐发其义,并述己见。”
题目公布,堂下响起一片轻微的抽气声和笔尖触碰砚台的细微声响。
论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并且要结合时局……
许崖凝视着考题,眼神沉静。这道题,看似宽泛,实则精准地切中了当前书院乃至整个帝国的核心议题。他提起笔,在砚台中缓缓蘸墨,脑海中已开始飞速构思。家仇国恨,流离见闻,书院感悟,以及对那“噬灵”之路的艰险体悟,皆化作笔下源泉。
格物堂内,只剩下纸笔摩擦的沙沙声,以及更漏滴答,标志着时光缓缓流逝。